朝闻道

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

[全员粮食]AxA

感觉能平,因为架子都搭好了。大不了坑了再撤呗^_^



AuditorXAuditor
全职审计

  一


  内滩中心的星巴克位置可谓得天独厚,从早到晚都有不同客户群体光顾。清晨匆匆冲入大楼的上班族,非上班时间好奇走进这栋莲花楼的游客,工作日下午遮遮掩掩的面试者……而暮色四合的时分,总会准时地迎来……


  “欢迎光临。”收银熟练而职业地露出笑容。


  来人是位浓眉大眼的俊朗青年,穿一件雪白衬衣,搭着略显张扬的雪青色领带,闻言回报一笑。


  “星享卡有吗?可以帮您积星星。”


  青年递上金色卡片。


  收银刷一下,“黄少天先生,您好,您需要点什么呢?”


  “全部大杯——一杯冰拿铁走冰一杯热拿铁一杯冰焦糖玛其朵半糖一杯冰摩卡一杯低脂摩卡星冰乐;全部不要加热——一个巧克力麦芬一个蓝莓麦芬一个瑞士卷一个吞拿鱼三明治一个芝士小饼。”


  “……您能再说一遍吗?”


  黄少天面露“我理解我原谅”的笑容,重复了一遍。


  收银打单收钱,返还卡片,做了个手势,“旁边稍等一下,好了叫您。”


  黄少天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找了个靠窗的沙发位。


  窗外是城市所特有的,行色匆匆的黄昏。晚霞与灯火交相辉映。


  黄少天支颌似乎欣赏了下街景,又想起什么似地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电话通得很快,“喂。”


  “喂。今天过得怎么样?无聊不无聊?有没有看电视?电视里有什么新闻没有?吃过饭了吗。”


  “还没有。已经叫外卖了。”


  “哦,你倒是明智。”


  “等你的人肉外卖肯定是靠不住——你呢?”


  “我在楼下买咖啡呢。待会回去跟小的们一起吃。女孩子多的团队就是比较麻烦,这个要走冰那个要半糖还有要我加肉桂粉的,你一起帮我记一下,是摩卡要加肉桂粉,加多一点。”


  “进度怎么样?赶上了吗?”


  “能别谈工作吗,恶心……”话虽如此,黄少天还是老老实实把今日战果汇报一番,最后总结,“再加上晚上,估计能把前面落下的补回来了。”


  “那就好。”


  电话那头是这个项目的正牌MIC喻文州,也是整个TTD为数不多的愿意常点黄少天出台的男人。私下两人是大学师兄弟和合租室友,准确说喻文州是房东,黄少天是分享了一间次卧和分担了一部分房贷的房客。刚得知此消息时众人纷纷表示了惊讶,不是为了这貌似过于亲密的关系,而是为了喻文州竟然在私人时间也能忍受黄少天。


  是的,黄少天,外形英俊,业务纯熟,为人开朗,唯一而致命的缺点是,话唠。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的私人时间也不多就是了。


  喻文州为人稳重,风格温和,手头常接规规矩矩的中等项目,这个项目也不例外,按道理该是风调雨顺一路到出报告,不想那天对着对着数他轻轻点一点黄少天,“我腰疼。”


  “我还肾疼呢。”黄少天头也不抬,眼看话题就奔着心肝脾胃小宝贝去了。


  “我是认真的。”


  黄少天这才猛回头,眼见喻文州脸色发白,鬓角微湿,差点没吓死,赶紧架着他直奔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劳累过度腰肌劳损,建议卧床至少一周再来复查恢复情况。


  喻文州捧着病假条愣了愣,问,“我能带着护腰继续工作吗?”


  医生用“你有病啊”的眼神看他一眼,没说话。


  黄少天又架着喻文州出了医院送他回家,骂了一路,先骂TDD没人性女人当男人使男人当畜生使,又骂客户脑残要什么不给什么耽误大家时间,再骂小弟不给力连累两位老大对数,接着骂喻文州不知轻重还要工作一准老来截瘫,正待他要骂中国财务管理制度不合理,喻文州眨眨眼,疲倦道,“好累啊。”


  黄少天噤声。


  MIC倒了AIC顶,黄少天只说喻文州在家工作几天,继续率领小鱼小虾们奋斗在一线。只是AIC到MIC有质的区别,多少英雄好汉铩羽在这道门槛前,黄少天再精明强干,大局观上终究差了点,进度不免拖后,喻文州表面没说什么,黄少天也不好意思问,只是咬牙坚持着,每天白天关心关心他在家寂寞不寂寞,晚上回家汇报工作,一点点把时间争取回来。


  黄少天领完“那就好”的表扬又得瑟了几句,听见那边啊了一声。


  “怎么了?喝水倒床上了?”


  “没有,叶修辞职了。”


  “哦……还是辞了啊……”


  “恩,刚出来的告别信。”


  黄少天反应了一下,大叫道,“你不是该在卧床休息吗——”


  “我在卧床,无聊看看邮件当消遣。”


  这是什么奇葩消遣方式。黄少天无力吐槽,转移话题道,“那苏沐橙怎么办?”


  “不知道。要是叶修一个人顶了她倒是不会有什么问题,但以他们的关系和苏小姐的性格,她待下去估计也会觉得没意思。”


  “黄先生在吗?五杯饮料好了。”


  “我咖啡好了。”黄少天闻声站起来,“回来跟你讲。”


  “恩,你先忙。”


  黄少天到料理台拎了咖啡,转身走向电梯。背影挺拔,步履轻快。


  是的,准时在一般人的下班时间造访的客人。


  也许他们面孔不同,身材各异,口音差别。


  这座建筑,这所城市,万千行业里最忙碌,最紧凑,最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最操着卖白粉的心赚着卖白菜的钱,承受最多压力与挑战的人群之一。


  审计师。


  黄少天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


  他先回自己房间放了包扯了领带换了身宽松居家服,又抽出几张打印纸去了喻文州房间。


  和他给人留下的张扬轻狂印象相反,黄少天的房间非常整洁,整洁得都有些孤寒了。倒是喻文州的房间多几分生活气息。


  此时喻文州正捧着个平板电脑不知道在干嘛,闻声扶着枕头半躺起来,“晚上情况怎么样?”刚病发时他腰根本抬都抬不起来,看着又凄惨又喜感,这两天在家休养,状态倒是好多了。


  “还差一点点,我看那几个小姑娘实在累得不行,效率也低,先放她们回家了,最后和蓝河一起赶了赶工。”


  喻文州哦一声,不置可否。


  黄少天捏着那叠纸,说,“我昨天做错什么了吗?数不平吗?脚注写得不对吗?”


  “没有,都很好。”


  “前天呢?”


  “也很好。”


  “那你今天还要检查吗?”


  喻文州笑起来,伸手去拿,黄少天捏得更紧,喻文州抽了抽没抽动,道,“别这么幼稚。”


  黄少天这才松手,喻文州很快地扫了扫,说,“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这次情况比较特殊,要万无一失。你今天情绪很低落啊。”


  “叶修那辞职信,连个私人联系方式都没留。”黄少天一副还想说什么又不便点评的样子,难得地欲说还休了一把。


  “是我也不会留的,又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让别人上门提起来干什么。”


  “至少留个后路,兄弟几个有工作机会给他介绍介绍,这样两袖清风出门去也不知道是图啥,凹造型不是这么个凹法……”


  “你有机会敢给他介绍吗?”


  “……也是。”黄少天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我就是觉得很寒心,这么牵连进去前途尽毁,换成别的任何人都行,但落在叶修头上我觉得特别寒心,七套账本啊,叶修这种教科书都审不出来,换成任何一个谁那根本也没办法审出来,不是内部举报怎么可能给发现?凭什么要拿我们杀鸡儆猴?所里为什么不保下他?说穿了他有什么责任?以他的为人怎么可能……”


  “但你还是不敢给他介绍工作啊。”喻文州平平打断他。


  黄少天皱眉。


  “你又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大半夜在这里兔死狐悲什么?”


  黄少天彻底不讲话了。


  “叶修这种真是无妄之灾,但我相信他会有后路的。倒是你……”喻文州斟酌了一下措辞,说,“保持状态,多多积累经验。”


  黄少天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信息,“什么经验?”


  喻文州没正面回答,“对了,我休病假前蓝河问我能不能下个项目别预约他,说X市分所想借调他过去。我今天已经邮件批复了,你明天碰到他再帮我口头沟通下,不行。”


  “认识你这么久不知道原来你这么犀利残忍,人家小朋友想历练历练积累点海外工作经验有什么不对,换个就是了,你看春春怎么样?”


  “你说梁易春?他我已经约掉了。我给的经验更好。”喻文州说,“IPO,嘉图要上市。我现在预约你来做我的AIC。”


  “……”


  “我一个人还吃不下来,得有其他团队配合。”喻文州停一停,温和道,“怎么,有叶修的前车之鉴,怕了?”


  黄少天笑了笑,“我怕什么。”


  二


  最后翻一遍简历,陈果抬腕看表,离第一名面试者到达还有五分钟。


  接手父亲的果园已经半年,随着最后一批砀山梨包装入箱,暂时有了几天时间空闲正适合面试。其实杨梅下市而桃子未上的间隙也有过一段时间,但那时陈果没什么经验,工作地点写了自家果园。投简历的只有小猫两三只也就算了,实际到达的只有一个,还怎么看怎么不靠谱,陈果只得央求临时来帮忙的大表哥再留一段时间。


  如今是再留不住,迫在眉睫了。


  这次在网站上挂出职位描述时陈果巧妙避开了常驻地点的问题,大不了说要适应出差嘛。果然简历多了几份,大概经济形势也不好,各种背景的都有,从网吧看场子的到……会计。


  鉴于好几个人显示居住地都在S市,H市到S市也方便,向来好说话的陈大小姐打算把面试地点约在S市某写字楼底的星巴克,本意是蹭蹭那金碧辉煌之气,不想第一个约面试的就踌躇片刻,说,“能换到旁边那家吗?很近,走过去五分钟。”说完还流利报了个地址,


  陈果暗忖这人倒是挺反客为主,客气道,“叶先生你有什么不方便吗?”


  “我前公司在您之前说的写字楼里。”


  我就跟你礼貌礼貌,你还拿着棒槌当真了……陈果哭笑不得,刚好在电脑边便拿着他简历上的关键字顺手百度了下,还真是,便宽宏大量地同意了。


  桌上的咖啡散发股沉郁香气。窗外路人行色匆匆,也不知各自前往何处。


  有个男人从外往门口走来。


  陈果见他大衣领口露出截笔挺衬衣,不由也挺直脊背端坐起来。


  不料男人脚步一拐去了门旁的背风处,转过身去,看手臂动作应该是在掏烟点燃。


  想太多了吗……陈果再抬腕看看表,三分钟。


  男人很快结束一根,又走出几步将烟头扔进垃圾桶顶部。


  三十秒。


  男人推门走入,环顾,然后向陈果走来,停在她眼前,“陈果陈小姐是吗?”


  “你是叶……”


  男人伸出右手,“我是叶修。”


  两厢握手,陈果做了个手势示意叶修坐下。


  他眉眼比求职照上要平和点,没有那种专注锐利,或许和他的状态有关。弓一般长期紧绷一旦放松的状态,显得游离而茫然。


  陈果拿起他的简历,一板一眼道,“叶先生,你应聘的是我们办公室主任的职位,之前仔细看过职位描述吗?”


  “看过。”叶修回答,“我觉得我能够胜任。”


  “你唯一的工作经验是TDD会计师事务所,那你是一名会计?”


  “可以这么理解。”


  陈果好奇道,“那你应该有注册会计师执照吧?怎么不去做会计或者财务呢。”


  “我有过。”


  “?”


  “吊销了。”


  “……”


  “不完全是我自己的原因,但跟人品没有关系,这点你可以放心。”


  这人说话虽然有点噎人,到是挺实诚……陈果暗想,又问道,“‘不完全是’,那就是部分是咯?”


  “恩,因为我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


  “……你能谈谈对这个职位的理解吗?”


  “陈小姐,我在之前的公司主要是负责审计方面,也就是说我对尽职调查和理解一个公司的运营状况会比较了解。给你投简历前我做了一点功课,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说你的公司目前基本是个空壳。”


  我现在介意还来得及吗……陈果泪流满面,“为什么这么说?”


  “查询你登记的组织机构代码证,陈果果业发展有限公司注册成立不到一年;根据你今年6月和最近发布的招聘信息,你的公司并不存在固定的办公地点;你招聘一位办公室主任,一位客服,要求都很模糊,可见公司也并没有迫切的人才需求和明确的发展思路。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应该是有经营水果的渠道,然后希望实现更加科学和有效的管理,可能往电子商务方向发展,是吗?”


  “是的。”虽然说得难听了点,倒也都是事实。不过这个经营水果的渠道覆盖了种植就是了。


  “那你需要的不是办公室主任,是职业经理人。”


  “我不想写得那么假大空而已……”陈果到底有点小姑娘秉性,出言替自己辩解了一下。


  “这样考虑也不无道理,因为这个薪酬水平是没办法找到有经验,能沉得下心干活的职业经理人的。”


  “……”次哦,你婉转点会死。


  “所以我建议你严肃考虑一下录用我。”


  “凭……为什么?”


  叶修笑了笑。


  陈果差点反射性问一句笑什么笑,叶修说,“陈果果业的产业链涵盖了种植吗?”


  他语气还是很和缓,但周身懒洋洋的松弛状态似乎有所收敛,看向陈果的时候依稀有在那张求职照上的犀利和自信。过于相信自己的判断。陈果莫名想起这句话。“我有自己的果园。”


  “种了那些品种呢?”


  “有白枇杷、猕猴桃、水蜜桃、杨梅……二十几种呢。”


  “你考虑过每个品种的生长、结果、成熟、收割、保存期限吗?每个品种的上市周期是多长?价格分布在这段周期内是怎样的?”


  “……”


  “这几个问题有点太宽泛了,我换个问题。果园会有野生动物比如刺猬之类来偷吃吗?”


  “有,还有果子狸。”


  “你考虑过农业保险的投入产出比吗?哪个保险公司的哪个产品更适合陈果果业?如果不购买保险,改为向林业局申请野生动物保护补助的投入产出比和机会成本与沉没成本呢?”


  “……”


  “我都考虑过。”叶修又笑了笑。


  “那,砀山梨的价格是怎么分布的?”


  “你又不是我老板,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叶修很莫名似地反问。


  就这么还没反应过来间半被诱哄半被激将地录用了叶修,陈果又在接近晚饭的时间招到了一位美女客服。


  美女眉眼带着点勃勃的英气,嘴唇形状却很娇媚,姓唐名柔,交谈间平静而内敛,只忽然道,“你饿了。”


  陈果一惊,“你怎么知道?”


  “我能通过你说话的声音和气息运用感觉道你的情绪。”唐柔还是又平静又内敛。


  闻音知人,不骄不躁,不卑不亢,不干客服可惜了。陈果一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天赋和实力,立刻表达了聘用意向。


  午夜梦回之时陈果猛然反应过来,都到饭点了,能不饿吗……不会又招到了个不靠谱的吧,这新劳动法出台后主动解约要赔好多钱呢,还好只是聘用意向……


  胡思乱想间陈果又睡着了,再次醒来已是天明,一看时间,赶紧抖擞精神收拾停当,开了果园临时送货用的小皮卡奔赴H市南站。


  和叶修唐柔约了实地参观,也给人一个了解未来工作环境的机会不是。


  到了会合点,两人倒是都在了,只是互不认识,双双低头各玩各的手机。


  陈果上前介绍了一下,返回车旁才想起小皮卡只有个副驾驶位,叶修很自觉地爬到了后车厢里。


  陈果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有个马扎,你将就着坐一下。”


  叶修笑着说没问题,一幅相当能屈能伸的样子。


  开出一截,来路横亘着个施工中的牌子,还有交通协管维持秩序,显然是封路了。


  陈果掏手机开了地图,递给唐柔,“你指挥我开。”


  “?”


  拿美女当人肉导航总归有点自知理亏,陈果嘿嘿一下,“我只认识这一条回果园的路,绕路就不会了。”


  唐柔恩了声,左右摆弄下手机,似乎在熟悉操作平台。


  “接下来往哪里?”


  “向西。”


  陈果方向盘打了一圈,听见唐柔补充,“一直向西,直到世界的尽头没有边际。”


  “叶修!”


  “怎么了,老板?”


  “你手机有导航吗?”


  “我没有手机。”


  “……”陈果一时气结,“你之前在车站在玩什么!?”


  叶修似乎回想了下,片刻才说,“打地鼠机。”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叽叽喳喳的电子音乐,还带节拍的,显然是叶修为了自证清白开机了。


  陈果差点吐出一口血,严肃思考是不是这就掉转车头送走这两尊神人。


  “你是没有回果园的备用路线吗?”叶修问。


  陈果没好气,“是啊!”


  “你果园在哪个方向?”


  陈果报了个地址。


  “我知道大概方向,我来开吧。快到的时候你在细节上补充下。”


  陈果将信将疑,“真的?”


  一番调整,最后变成叶修驾驶,陈果副驾驶,唐柔倒是没啥骄矜之气,毫无怨言地上后头坐马扎去了。


  叶修再次确认了下地址,略一思忖似乎在构思路线,便发动了小皮卡拐上了旁边一条路。


  “你还真认识路啊。”陈果没话找话夸他。好老板要多鼓励员工嘛!


  “恩。我在H市住过。”叶修回答。


  三


  健身房的跑步机正对着玻璃幕墙,此刻天色尚昏暗,脚下璀璨的是人间的流光溢彩。早高峰序幕刚开启,一辆辆车仍有呼啸而过的余地。


  韩文清在最里侧的机器上,速度设得刚好,略有挑战又不至于太累,一小时下来皮肤上凝了薄薄一层汗,T恤衫紧贴,肩膀、脊背和腰的肉身轮廓更为明显。


  机器前的小屏幕上正放着财经节目。韩文清不喜欢看娱乐台,不喜欢听流行音乐,也不喜欢看需要占据一个半到两个小时的完整时间段的电影,遑论电视剧,这直接导致他在跑步机上的选择余地非常窄。


  一段财经新闻放完,接着是访谈类节目,请了个某大学的教授讨论IPO舞弊问题。开场视频拍得颇有悬疑风,说的是福万生化。


  韩文清皱眉,脚步动作未停,拿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脖颈的汗流。


  “七套账本,3年间虚增4.7亿元营业收入,虚增0.9亿元营业利润,0.8亿元净利润……”配音的是个男中音,声调抑扬顿挫,屏幕上又一幕接一幕展现着事态发展和后续调查处理。


  福万生化被处以巨额罚款,高管移送公安……保荐机构暂停资格,罚没所得收入并处以罚款……审计机构涉嫌未勤勉尽责,签字会计师叶某……


  韩文清扯下了耳机,另一只手按下停止键。


  跑带逐渐减速,韩文清随着节奏做了下调整运动。他并没有调台,屏幕继续打出“吊销注册会计师执业资格,并采取终身证券市场禁入措施”的字样。


  等跑带彻底静止,屏幕画面变成了主持人和嘉宾侃侃而谈,韩文清的一套动作也基本完成,最后拉伸下肩颈,他抓起毛巾和水前往更衣室。


  一路人迹寥寥,浴室也是空荡荡,韩文清随便找了个隔间,脱衣服开莲蓬头。


  吊销执业资格。终身市场禁入。


  和职业生涯的死缓宣判类似。吊销执业资格五年内不得申请,一个人最黄金,最正值当打如日中天的五年。多年的积累毁于一旦。而背负这样巨大的污名,又如何在对个人职业操守要求严格的行业内生存?


  水流倾泻而下,如情人的亲吻温柔而细碎地落在全身。随之而缓缓蔓延的是倦意。再强悍的肉体与精神都无法克服的,毫无休止的高强度运行和隐隐的失望所带来的,弥漫于每一个神经末梢的倦意。


  不过韩文清从来不是个沉湎于情绪的人。他迅速结束了淋浴,擦干后顺手拿浴巾一围,前往休息间吹好头发,又按了点发泥随手抓了抓,返回更衣室。


  柜子里整齐悬挂着衬衫和正装。像铠甲在等着它的将军。


  韩文清料理完毕,下楼出门。


  路灯骤然关闭。又一个充满了厮杀与血腥的工作日即将开始。


  韩文清等着红绿灯变化,抬眼看向对面的高楼,他的目的地。那几层的窗口正似乎永不会熄灭地明亮着。


  绿灯亮,韩文清径直穿过马路,沿旋转门进楼,刷卡通过闸机,电梯只有两三位乘客,几乎直达。


  小会议室和他离开时一样半掩着门,韩文清推门而入。


  张新杰仍然端坐在自己的笔记本前,十指在键盘上敲击着紧凑而流利的声音。


  似乎是余光留意到他进门,张新杰头也不抬道,“在写最后的备注。”


  韩文清转到他身后,屏幕上已经是一套幻灯的最后几张。大家都是轻车熟路,展示分析非常漂亮。


  “还来得及给你看最后一遍。备用的几张片子已经发给你了,你可以决定要不要加进去。”


  “恩。那几个数字更新好了吗?”


  “好了。”


  韩文清坐下,解除待机开邮箱收附件打开。几乎与他读完最后一张报表同时,张新杰的声音响起,“加吗?”


  “加一张。”韩文清截出来提纲挈领的一幅发回。


  “再把第四、第七张加上去结构会更加完整。”


  “没必要,我们放在第二期工程说。”


  张新杰闻言推推眼镜,不置可否,看嘴唇弧线似乎是笑了笑。


  两厢又互相确认检查,保存文件收拾电脑。


  张新杰取下西装外套穿上,又拿起搭在一张椅背上的领带,递一根给韩文清。


  两人各自熟练打好领带,穿大衣拿公文包出门。算上在途时间,刚好提前一刻钟到达嘉世。出了办公室按电梯,依然到得很快,只是电梯门滑开时两人都是一怔。


  角落里赫然站着苏沐橙,穿一套漆黑连衣裙和西装外套的正装,称得发如乌木,面如新雪。


  她当然也没有料到,只是三人都擅于掩藏心绪,彼此点头致意,韩文清和张新杰前后走入。


  电梯下行,玻璃映出各自身影。到达一楼后韩文清做了个手势,苏沐橙微微一笑,稍微倾身免得手袋蹭到韩文清,走出了电梯,头也不回向楼外走去,窈窕背影在如练的晨光中有些模糊。韩文清和张新杰前往相反方向的出口打车,听见高跟鞋在身后的大理石地面叩击出一串空寂足音。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知己白了头。


  张新杰一反常态率先打破沉默,“不知道她还来办公室干什么。”


  “拿东西吧。叶修一直到最后工作日也没再进来过,也只有她来收拾了。”


  “看她穿这么正式,估计是面试。”


  “留在TDD也没意思,何必耽误了大好青春,当然要抓紧时间另谋出路。”


  “这么一说,叶修倒是白白赔了自己进去。”张新杰摇摇头,“妇人之仁。”


  “不一定。福万生化苏沐橙也在审计报告上签了字,不是叶修一个人顶了,说不定她也要落得吊销执照。”


  走出大楼,迎面便是晚秋的凉薄寒意。两人都紧了紧领口。


  所幸陆续有人来上班,空车到得很快,两人相携上车。


  张新杰面容白皙,戴一副黑色框架眼镜,看着很是文质彬彬,平时沟通风格也是有礼有节,不会多热络也不会多冷淡,有一说一,滴水不漏,加上他本来就是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出身,支持转咨询,对技术细节之类理解深刻,很受后端工程师欢迎。


  当然受工程师欢迎还是不够的,张新杰最出名的是他的数据功底,一个项目跟下来基本对关键数字过目不忘,张口即来,汇报时每每引得客户啧啧称奇。这种敏感度还帮着张新杰发了不少偏财,以前他每年都会抽时间去A市的赌场,专玩二十一点,一晚上收入比TDD开给他的月薪都高,后来据说是碰到了客户自觉影响不好,从此改去济州岛或者云顶赌场。


  韩文清的发展路径却和张新杰截然不同。


  他F大会计系毕业直接进了TDD审计,浸淫多年也算是见识了各个行业人间百态,一直以风格强硬,感觉敏锐著称,擢升MIC之际却辞职去LSE念了个管理学硕士。众人两年之后又在内滩中心见到这张冰山脸,差点以为看花眼。一打听才知道这大神毕业后又直接回国投了TDD管理咨询部。


  凭韩文清的商业感觉和经验履历自然是过五关斩六将一路到入职。只是他为什么急流勇退,又为什么用这种形式卷土重来,所内八卦,最后基本认定是为了回避跟他既生瑜何生亮的叶修。虽然两位当事人都没有正面回应过,私底下碰巧同城出差还会约出来吃个饭之类的。


  叶修和他同期进TDD,同期破格晋升AIC,风云人物难免被相互比较,传来传去成了仇。当年叶修整体略压韩文清一头,后来又是破格升MIC,如今却天有不测风云地卷进了IPO作弊,只怕是要前途无亮,清零重来,真正十年一觉扬州梦。


  而韩文清转行后跟张新杰搭档,一个经验丰富主外一个功底扎实主内,放也得,收也得,高屋建瓴也得,脚踏实地也得,很快成了信息系统实施团队赫赫有名的皇牌。


  此番嘉世一役,两人很是下了一番功夫。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故意考验几家咨询实力如何,前期嘉世已经调整了几次需求,最近一次就是昨天。


  韩文清和张新杰带着小朋友抓紧调整方案建议,最后数据就位,整合和呈现层级太高小朋友搭不上手,两人遣散团队,相对而坐通宵赶了出来。


  现在他们西装革履,并肩坐在出租车后座,视线所及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单看面相却是心如止水,既无连续工作后的疲惫不堪,也无大战将至前的跃跃欲试,更无路遇故人时的感慨万千。


  有的只是充分信任彼此,充足准备后的,志在必得手到擒来的如水的平静。


  四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窗外已是霞光满天,叶修慢吞吞爬起来,收拾完毕走近堂屋,看到正中已经架起了乍一眼颇有阵势的摄影器材。唐柔坐在一边的条凳上,有板有眼整理着反光板,看见他走出,点点头示意打招呼。


  上次七拐八拐到了H市西郊,才发现工作地点是陈果果业旗下产业兴欣果园。兴欣果园占地100亩,三面环山,块状种植着不同品种的果树,时值深秋已是枝叶疏朗,盛夏之际想必绿叶成荫好不惬意。其中建有一间小平房,是很传统的堂屋-里屋的农舍结构,内里装修倒是颇现代化,堂屋是会客室,里屋一间开辟出来做办公室,其他就是各人的宿舍,后边则是厨房餐厅浴室之类的生活区。


  叶修本来就是且放白鹿青崖间的避世心态,原以为要去个小工厂小外贸公司之类,看到这第一产业的职位简直眼前一亮,如今眼见为实,环境不错,当即表示满意。


  唐柔则还是一副随遇而安的平静样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陈果见两人都没有临阵退缩的意思,便又详细介绍了一番。兴欣果园是她父亲的遗产,多年来一直是传统农业的粗放管理模式,有点靠天吃饭的感觉。后来果爹转换思路,引进新品种,开拓新供货渠道,正值蒸蒸日上之际却急病去世了。陈果不愿放弃父亲的心血,咬牙拒绝了亲戚们“卖了果园买套房子嫁个男人过小日子”的劝告,慢慢上手熟悉果园运营,又打算按照自己的方式尝试改革。


  先是开了淘宝店,试着线上开卖,接着靠以前果爹的人脉谈了两家集团客户,专送成箱的水果作为员工福利,收益不错。但陈果一个人毕竟时间精力有限,两厢打理有点左支右绌,线下还要跟进果树的育苗嫁接施肥浇水装袋收割,这才萌生了招聘的念头。


  唐柔是客服,自然是负责淘宝店的日常运作;叶修是经理,统管陈果果业的大客户发展、供应商维护、客情管理、合同审核……总而言之,负责打杂。


  还有位负责果园生产的包容兴,前段时间密集采摘把果园的升降机折腾坏了,这两天出门买零件顺便更新其它设备去了。陈果想想此人的风格太过博大精深,便含糊带过,打算让这两位自己去感受一下。


  叶修和唐柔签了合同,搬来自己的换洗衣物日常用品之类,这就算正式入职了。


  昨天包容兴凯旋归来,跟两位新同事打了招呼,又一口答应陈果带他们“熟悉果园环境”。唐柔确认了下天气预报,说可以顺便去拍拍果园实景用来装修店铺,这一早就准备上了。


  俗话说得好,单反穷三代镜头毁一生,这妹子设施齐全,操作熟练,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愿意来这小果园说不定也有什么难言之隐。叶修目测一下觉得自己插不上手,便坦然地找了另一条条凳坐下,“吃了吗?”


  “吃过了。”唐柔似乎已经对装备确认完毕,回手指了指桌上的粢饭糕示意叶修自己拿。


  叶修正坦然摸起一块,门外传来了由远及近的引擎轰鸣声。


  一辆拖拉机停在堂屋门前,还在不甘寂寞状地突突突着,后面的拖箱堆着成捆的干稻草和泡沫塑料薄膜,估计就是他们的座位,而司机位上坐着的可不就是包容兴。昨天他披头散发活像刚从冰火岛漂洋过海而来,今天半长不长的头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小辫,看着清爽帅气多了。


  “大哥,小妹,是第一次来兴欣果园吗!”


  “……”唐柔和叶修都是一呆。


  估计一开始也没指望他们回答,包容兴又是大手一挥,“准备好了的话就上车吧,我带你们领略一下果园的大好河山~!”


  “……”


  难怪昨天陈果介绍这包容兴时那么欲言又止。唐柔拎起手里一串长枪短炮,叶修扫了剩下那摊物资,包容兴也跳下来搭了把手,放好后又翻回司机位,“出发喽!”


  拖拉机猛然发动,整个呈现蹦蹦跳跳的姿态,叶修手里的粢饭糕差点飞出去,还好他眼明手快又捏住了。唐柔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个机身和镜头极不成比例的相机,一边随着车身前进颠簸一边抿唇对叶修笑了笑。


  “最近我们刚把砀山梨收好了,马上冷天要来,有些果树要覆膜保温,有些要趁机驱虫,我们今天先去给覆膜的送材料,晚点再去另一块涂石灰。你们有没有问题?”包容兴在前面大声介绍着行程。


  “没有。”


  “另外我们的草莓之前是种在幼年李子树下的,现在李子树越长越大不合适了,涂完石灰我们要绕过去看看草莓有没有进休眠期,进了的话就要开始准备移栽。你们有没有问题?”


  “没有。”


  “两位什么问题都没有,对这个世界如此缺乏好奇,想必不是水瓶座吧?”


  “……”唐柔和叶修面面相觑。


  估计又是没指望他们回答,包容兴开口就唱,“山羊水瓶双鱼牡羊座~”


  “……”唐柔和叶修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金牛双子巨蟹座~狮子处`女天秤天蝎射手座~”


  叶修到底是见过点风浪的,此时挺身而出清了清嗓子,道,“容兴啊。”


  “大哥叫我包子吧,大家都这么叫。”包子转头算是应了一声,又继续哼哼起来,“女人的心~千变万化。如果说……”


  “包子啊。”


  “哎。”


  “别唱了。”


  “怎么了?”包子略偏头,“大哥不喜欢王力宏?那我给你高歌一曲北极星的眼泪吧。”


  唐柔插话道,“为什么是北极星的眼泪?”


  “因为天上的星星参北斗。”


  两人都被这旁逸斜出的思路惊呆了,不待反应过来,就听见包子吼上了,“大河向东流啊,allthestarfollowsbeidou!”


  看不出来这天马行空的包子还懂英文,叶修擦汗,赶紧又打断他,“不是,小唐这不是要搜集素材拍照准备装修淘宝店铺嘛,可能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来构思,是吧小唐。”


  唐柔很配合地应声,“是的。”


  “原来如此。”包子做恍然大悟状,“那小唐你好好构思啊。”


  说完他也不再引吭高歌,专心开起了拖拉机,三人就这么突突突地向兴欣果园深处驶去。


  这一路拖拉机走走停停,包子带着叶修上上下下地搬运着各种农用物资,唐柔则不时双手比划一个取景框,再快门按动咔嚓几张,看到有枝头落网之鱼的个把梨子还指挥叶修走过去摆拍了个“农民伯伯辛苦采摘有机水果”。包子不再展示唱歌才艺,但浩如烟海的思路一点没受影响,不时让叶修和唐柔有焕然一新之感。不过几轮下来两人也逐渐习惯了,俗话说得好,他讲任他讲,明月照大江,再说这包子也就是思维方式奔逸了点,对本职工作很是兢兢业业,一路介绍得面面俱到。


  一上午绕着兴欣果园一半转了个圈,中午返回宿舍,一大早人面不知何处去的陈果已经回来了,对三人打了个招呼,“看得怎么样了啊?”


  包子先行一步,俨然前辈提携后辈的样子,一开口却没有正面回答,“老板,你觉得他们是什么星座?”


  陈果显然已经有了抗体,眼睛都没眨一下,直接无视,“小唐,素材收集得如何?”


  唐柔还是比较适应这种沟通方式,当即开了照片浏览给陈果看了起来。陈果在她示意下前后翻了几张,恍惚道,“这是哪里?”


  “果园啊。”唐柔伸手点了点小屏幕,“这个是白枇杷林嘛。”


  陈果啧啧,“拍得像指环王一样。你真的不是在新西兰?”


  唐柔心下了然这是新老板在找由头鼓励自己增进感情来着,跟着笑了笑。


  一套照片看完,陈果问,“你下午还接着拍吗?”


  “看现在天色估计下午光线条件不好,手头这些先用着吧。”


  陈果嗯一声表示批准,又看向叶修。


  叶修上午想着车上都是易燃物品没抽烟,一路瘾都给蓄满格了,此时正叼着一根积了好长一截灰没掉,和陈果四目交接,露出了“有话要说?”的表情。


  “我上午去市里送上个月HX集团的发票了。顺便找了几个保险销售。”陈果翻翻包,递出叠资料,“你帮我看看,哪个保险比较适合陈果果业?”


  叶修没动。


  自己这番礼贤下士完全没回应,陈果一时有些恼火,“怎么了?”


  这边叶修也是一脸莫名,“你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去找保险代理?”


  “不是你说……”陈果是雷厉风行,不是没大脑,这脱口而出后立刻停住了。人家只是提示了自己要考虑这种风险防范手段,的确没说要立刻采取行动啊。


  “现在气候上的霜冻期马上要开始,你现在去和保险代理谈条件,跟一边气流颠簸一边买航空保险有什么区别,你指望有什么建设性的结果?”


  “那,没有保险,霜冻期的损失怎么办?”


  叶修的表情更莫名了,“移栽完草莓后果园还有什么有霜冻风险的品种吗?我上午听包子说草莓已经基本休眠,可以移栽进大棚了。”


  “……是没了。”


  叶修摊手,示意“那不就结了”。


  陈果又感受到了那种被事实碾压的茫然,小心翼翼道,“应该什么时候去买保险呢?”


  “你先不要着急,我整理完果园的资料,自然会给你一份投入产出比报告和产品分析的。那时候也到了季度末,保险代理冲业绩奖金的时候,折扣会很不错。”叶修按掉烟头,又补充,“相信我。”


  陈果茫然道,“哦。”


  五


  黄少天侧头瞄一眼屏幕右下角,九点已到,便拍拍手吸引大家注意力,“时间到,我们开始。”


  他穿了身灰色细条纹套装,配条樱粉色细领带,上个项目交掉报告后又休养生息了几天,现在看着面如冠玉,眉目俊朗,颇有几分落花踏尽游何处银鞍白马度春风的纨绔派头。


  喻文州紧挨着他坐在电脑旁,看着他挥洒的样子也是微微一笑。


  他腰肌劳损在家卧床期间也没闲着,靠着黄少天传声把这个项目结掉,这才图穷匕首见地跟马仔们透露了真实意图。当时他在日程已然非常紧凑的情况下强硬抢到这个本地数码产品经销商客户,为的就是好好展现番工作态度和实力给嘉世看。所以整个全程尽心尽力,场场紧盯,手法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张弛有度,报告出来也是干干净净漂漂亮亮。


  喻文州是如愿以偿凭此拿下了嘉世,代价也不可谓不大。此时他连护具都没来得及拿掉,好在一来他常穿美版西装外套本就不怎么掐腰,二来这种场合他一贯内敛总派黄少天出头,除了几个亲兵倒也没人发现这笑眯眯的MIC正身残志坚着。


  黄少天见全场安静下来,倒是不急着按投影,道,“我想问问在座各位,你们谁在嘉世买过东西?”


  喻文州算年少有为,他自己也是资历尚浅,点的自然也都是些小朋友,两个S2梁易春和蓝河都算前辈了。小朋友多难免跳脱,听见他的发问大家笑成一团。


  黄少天也笑,“是我说错话,这样,你们谁没在嘉世买过东西?”他又举起一只手,“没买过的举手。”


  喻文州本来想举,黄少天眼疾手快按住他的肩膀,“你的无线路由器是在嘉世上买的,我帮你下的单。”


  全场又是笑成一团。这对MIC与AIC组合风格平和氛围欢乐,也算是TDD一景了。


  眼见气氛炒热,黄少天甚为满意地俯身按一下键盘,投影这才亮起,赫然就是嘉世网站的题头。


  “上海嘉世贸易有限公司……”黄少天回手指了指,“主要经营范围为网络零售,整个中国B2C市场,不,电子商务领域规模最大,覆盖人群最广,影响力最深刻的网购专业平台,在座各位,你们也都享受过嘉世提供的服务。”


  幻灯片一番,展现的是嘉世的发展历程,黄少天话音未停,“嘉世2004年成立,一直保持高速成长,连续七年注册用户增长率超过200%,先后开拓数码通讯、电脑、百货等12大类商品领域。你们知道截止今年3月21日,嘉世的客户是多少吗?”他举起右手食指,“一亿。整整一亿。每13个中国人中就有一位是嘉世的客户。”


  室内再次安静下来。


  黄少天笑了笑,“而嘉世,是TDD的客户,是喻文州经理的客户,也是在座各位,你们,每一个人的客户。


  “这次嘉世IPO审计,你们将面对电子商务诞生以来中国最为恢弘的网络商业机器。它的日均PV过亿。它存在的每一秒,都影响着包括你们在内的亿万人。


  “我不知道在座各位如何,至少我个人,从我进入行业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待着这样一个机会。


  “现在,喻文州让我等到了。”


  黄少天又详细介绍一番嘉世的经营现状组织结构和行业形势市场环境之类,转进了行程安排环节,先盘点出备忘后审计出报告。


  幻灯片上已经是张中国地图。


  “嘉世在华东、华南、西南、西北、华中和东北分别设有六个大仓,覆盖区域我已经用不同颜色标注出来了。在这些大仓之下还有分仓,大家可以看一下这些房子图标。我刚才已经说过,嘉世平台上销售着12个大类的商品,这些大仓和分仓的库存情况将会非常复杂。你们要做好思想准备。”黄少天抬手点了点,“春春安在?”


  梁易春举了举手。


  “蓝河安在?”


  蓝河效法。不知道是不是黄少天话唠的副作用,喻文州爱用的这两位S2,一个是言简意赅很有领导力的行动派,一个是事无巨细颇照顾后辈的保姆型,人才梯队十分完整。


  幻灯片一闪,人员分组投在了屏幕上。


  “六大区总仓由喻文州和我带队,抽查的分仓由春春和蓝河带队,分组在这里,你们各自认领下。”黄少天又转向梁易春,“春春,具体抽查哪个分仓,你自己看着办,定了之后跟我报备一下。”


  梁易春点头表示知道了。


  “分组大家看好了吗?有好基友一定要在同一组的吗?不要跟我客气啊,我最怕拆人缘份被马踢了。”


  室内又是一团哄笑。


  人群中有人举手。黄少天唷一声,“你是什么时候把自己嫁出去的?说吧,想跟哪个哥哥一队?”


  众人转头,是今年刚入职的新生卢瀚文,平时开朗积极做事靠谱,短短几个月已经基本进了喻文州的班底。被黄少天调侃他一点也不着恼,认真道,“黄少,我看见每个总仓的品类已经定了?我们一个人负责一个品类?”


  “是的。”黄少天肯定,“到了当地我们会再借调人手的,盘点周行程紧,一个大仓我们只能停一天,大家到时候记得搞好同事关系。”


  众马仔都做心下了然状。卢瀚文又问,“我看到大家基本都只盘一个品类,比如我自己就是只负责手机通讯品类,这有什么深意吗?”


  看不出来这小朋友看得这么仔细认真,黄少天笑起来,带着股懒洋洋的促狭,“倒也没什么深意……只是品类嘛,总归有点讲究的,比如你就不能盘日用品。”


  “?”


  “你懂化妆品吗?”


  卢瀚文摇头。


  “卫生巾呢?”


  卢瀚文大囧,马仔们不厚道地笑了起来。


  “当然如果你自告奋勇……”


  “黄少,求求你让我去数手机吧!”卢瀚文做抱大腿状。


  黄少天抬手压压示意他可以坐下了,“这个分组我散会后发给大家,如果确实有特殊情况和行程安排冲突,你们可以自己商量协调调换,没问题的。总之……”


  下一张幻灯片竟是碧海银沙,众人都是一怔。


  “盘点周开始,我们会从S市出发绕六大区一圈,最后在祖国的南方相聚。春春,我强烈建议你在华南抽查海南分仓。”


  室内立刻爆发了欢呼。


  这反应显然在黄少天预料之中。他一脸求表扬睨喻文州一眼,喻文州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以示回应。


  等欢呼口哨掌声渐渐退却,黄少天说,“12月31日晚上6点整,我在海棠湾喜来登大堂等你们。不见不散。有没有信心?”


  “有!!!”


  “这个待遇,坦白说我之前是没有享受过,完全是喻文州经理帮大家破例争取来的,来,大家再来点掌声送给我们的喻队……”又是一阵声浪。


  喻文州怎么可能怯场,收拢人心除了看得见的机会福利那也要有相应的气场风度才行,配合地站起来,温文尔雅道,“那就拜托大家多努力了。”


  黄少天接过话头,“一起努力——31日集合,元旦当天我们就在海边度过了。2号3号继续在三亚,盘点备忘没写完的继续写报告,写完了的自由活动。全凭你们的进度。4号我们早上九点准时到嘉世上海办公室报到开始审稿。”


  接下来就是更详细具体的审计日程和报告分工。十分紧凑,不过大家都习惯了。


  又交代几句回家好好学习自己盘点那品类的价值核算方式查航班定行程做好准备之类,黄少天宣布散会。待人流散去办公室清空,黄少天坐下开始拆投影。喻文州在旁边搭了把手,边拧转换线接头边说,“发挥真不错。”


  黄少天这才显出些疲态,“你这盘点和审计节奏也太急了,就算当地抽调人也没那么快的,这不是要这帮小朋友的命。还好大家都没油掉,你那旅游福利也够转移注意力。”


  “自己是个小朋友,还叫别人小朋友。”


  “你才小朋友呢。”眼看陷入垃圾话对喷,黄少天自觉不在状态,又扯回来说,“真的一定要这么火急火燎吗。”


  “我也知道很急。”喻文州淡淡道,“可是我也没办法。”


  黄少天见他回手稍稍撑了自己一下,便应一声不再纠结了。


  乙方面对炙手可热的甲方,又有什么谈判余地呢。你喻文州嫌时间短工作量大,自有不嫌的MIC前赴后继地扑上来。何况嘉时给的时间虽苛刻,费用可是慷慨大方,纵观日益恶化的行业形势也算得上仁义。


  想起来什么,黄少天又问,“税务那边你找了谁?”


  IPO兹事体大,除了审计会三年一期,出具业务重组净资产折股盈利预测之类一系列报告之外,还需要税务团队配合出具主要税种纳税情况专项意见,只是税务一般不跟着审计上一线,直接在后方由前线发回资料开展工作就行。


  “周泽楷。”


  黄少天动作一停,一脸整个人都不好了。周泽楷的风格和他一样鲜明,可惜完全是冰火两重天,极其不爱说话,一般给人回应不超过三个字,通常就是个意义千变万化的“嗯……”。黄少天之前在别的团队和他有过合作,差点被折磨死,至今心有余悸。


  喻文州赶紧出言安抚,“我看来看去只有他又有档期又能跟上这个时间表,我会直接跟他沟通的,不需要你和他有接触,放心放心。”


  六


  韩文清和张新杰发挥稳健,没什么悬念地拿下了嘉世,双方都不是愣头青,来回几次就爽快地定下了工时付款之类的细则,立刻就签订合同动工干起。


  作为国内最大的电商,嘉世自有其庞大的前端控制、订单管理、库存管理、销售数据分析和客情数据维护系统,但毕竟大家创业期都是摸着石头过河,最早也没有什么完整的结构思路,多年来高速发展不断融资,这个系统就由最早的简单明了东一块西一块补丁贴上去逐渐变得臃肿迟钝,最终让嘉世痛下决心雷厉风行修改一次,而现在韩文清和张新杰就是手握奥卡姆剃刀的人。


  嘉世技术支持部负责人陈夜辉很坦然地表示,嘉世正在雄心勃勃筹备上市,时间紧压力大不容有差,望周知。韩文清和张新杰四目相对,心下雪亮工程师只有唯一的人选。


  确认了他现在没在其他项目进程中,韩文清立刻口头打了个招呼,把前期准备和嘉世提供的详细数据清单发了过去,又约了时间对谈,颇有些三顾茅庐的感觉。


  没办法,张佳乐就是这么不求闻达于诸侯。


  此人白白长了张俊美无俦风流倜傥的精致面孔,却是TDD管理咨询部信息系统实施服务团队著名见客死,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放出去见人。无他,沟通风格实在太粗暴了。这粗暴不分对象,上至顶头老大,下至客户小弟,据说张佳乐整个职业生涯只被两个人降住过。众人私底下觉得这位动不动就要勃然大怒的美人简直是对相由心生四字最强有力的耳光。


  当年韩文清刚到信息系统实施服务团队时,团购在中国方兴未艾,他也顺理成章接了个小团购网站的项目练手。谁知上线没几天,小网站准备搞个秒杀活动,却发现不知代码哪里出了问题,满100返20满200返50满300返100的分级折扣变成了无论多少金额都返100,敏感的消费者奔走相告,网站点击和刷新暴增,差点连服务器都刷当。


  韩文清当时在现场,按道理这个跟他也没关系,但要就这么刷破产,项目尾款还没付呢,也算出师不利。


  几个程序员在屏幕前反复排查而不得,眼看时间一分一秒接近活动开始,差点急哭,连拔服务器电源的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张佳乐惊鸿照影翩然而至,手里还捏着屏幕未熄的手机,显然是奉召而来知道事态紧急,劈头就问,“找到了?”


  众人见他来了都是如蒙大赦状,立刻让了个座位给他。


  张佳乐坐下,手机一扔,拖着鼠标上下拉了拉,大刀阔斧把代码一删精光。


  “张,张……”旁边几个程序员都结巴了。


  张佳乐举一举右手食指示意安静,稍事思考,便猛然燃烧小宇宙般开始了编程。


  他要把活动代码重新写过!


  鸦雀无声间,只剩下暴风骤雨般的键盘敲击声。


  没有代码冻结,没有封闭测试,没有试运营。直接上线,瞬间流入无以计数的现金。


  这要有多一往无前的自信和勇气。


  韩文清站在后侧,看着一行行代码如流水顷泄,势不可挡,光标飞速下移,张佳乐十指如飞,节奏迅猛而有致,简直像在演奏一首紧凑流畅的钢琴曲。


  终于,他看见张佳乐右手一翻,拿小指指关节敲下了最后的回车键,“好了。”


  张佳乐说完就站起来让位,让其他人跟进后续事宜。


  这右手翻过来的动作……韩文清定睛一看,这大神赫然是狂暴手速用力过猛,自己把自己的手扭到了,不得以上了关节敲键盘。


  小团购网站最后是躲过了一劫,韩文清暗自打听了下张佳乐的背景,救场如救火,这么可怕的技术能力和心理素质,条件合适完全可以挖过来当嫡系好好培养。


  不打听不知道,原来张佳乐现在已经是退休状态,每天炒炒股买买基金放放房租,生活得别提多滋润,这次出手纯属死马当活马医的玩票,而他背后的曲折坎坷则牵扯到了另一个早就隐退的人,孙哲平。


  孙哲平的名字韩文清是听过的,最早一批创业的电商之一,后来在某国际巨头进入中国时卖掉了手头的网站,据说巨头最早的许诺是协助他联营发展,最后结果却是“文化不合”导致的雪藏和衰败。其实是很普通的手法,很多跨国公司进中国前都会买下本土竞争对手直接扼死,可惜当时谁都没有经验。张佳乐当时是孙哲平的技术副手,极力反对被收购,但在投票中一票之差落了少数,拿到钱就负气辞职了。而巨头在中国经营了几年,不断遭到嘉世之类本土电商的狙击,也是狼狈退出放弃了这块可望而不可即的肥肉。孙哲平则彻底在行业中消失,不知所踪。


  在中国开放以来的三十年中,只有在计算机及互联网行业国外企业全面落败,在每一个领域,每一个分支都被他们的中国竞争友商踩在脚下。中国的职业经理人和工程师们,用鲜血淋漓的现实证明了他们的聪明勤奋,获得了这一战场无可置疑的胜利。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孙哲平和张佳乐的故事无疑更加令人叹息。如果张佳乐能获得那关键的一票,如果孙哲平能坚持得久一点,甚至如果当时出手收购的是嘉世……整个中国的行业格局将完全不同。


  可惜从来没有这样的如果。时光的脉络蜿蜒向前,晃过孙哲平们的背影,诞生无数悲欢离合的传奇。


  孙哲平其人据说身材高大,一眼看去威武霸气得很,有点像今日的韩文清。也是韩文清之外另一位适应张佳乐并被张佳乐适应的人。


  有过这样的经历,张佳乐再出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不缺钱,也不再对职场倾轧争权夺利感兴趣,前朝记忆已如过眼云烟,要不是他养了只威武霸气的阿拉斯加起名老孙,简直让人怀疑他连孙哲平都忘了。


  可韩文清是什么人,他在充分做好了尽职调查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张佳乐来了TDD管理咨询。


  “你不想用自己的力量,让中国电子商务行业发展得更好吗。”


  在一个人什么都拥有过,又什么都失去了之后,青春会挥霍,伙伴会离开,唯一不会泯灭的大概只有理想了。


  现在韩文清和张新杰就在茶水间找到了这位有理想的男人。


  工程师着装要求相对随便,张佳乐穿了个黑色V字领套头针织衫,略长的头发似乎是拿捆名片的橡皮筋扎了扎,正不亦乐乎地吃着根山楂棒冰。


  这货但凡对自己的外貌有一丝丝自觉,估计也不会混成现在这个样子。


  见韩文清和张新杰前后脚进来,他还挥挥手示意随便坐。


  “这么冷的天还吃冰棍?”韩文清在他桌子对角坐下,找了个话题算是打招呼。张新杰在韩文清一侧落座。


  “火大。”


  “等你吃完?”


  张佳乐又挥挥手示意不用。


  韩文清抽出电脑,开机输密码开文件,推给张新杰。


  “我先讲,有什么不到位的你补充。”张新杰也不推辞,接过电脑跟张佳乐说起。张佳乐显然也已经做过功课,三下两下就把从项目启动到结案的准备幻灯片过完了。


  “有什么感受?”张新杰说。


  张佳乐皱着眉头想了想,道,“没什么新意。”


  说完他按一下快捷键,幻灯片回到了嘉世目前在用数据系统那张,“我听下来的话,就是他们的财务定价、订单发货、销量填报、客户信息和数据备份等等等全部是各自为政,现在就想多快好省地整合一下?”


  “可以这么理解。”张新杰回答。


  “多找几个做表小妹每月维护不就好了。”


  “现在人工贵,哪有系统化一劳永逸划算。”


  张佳乐笑起来,“你们哥俩也不便宜啊。”


  “再说一来人力难免有交接疏漏,二来嘉世在筹备上市……”


  “嘉世真要上市?”


  “真的,陈夜辉说的,言之凿凿。多少弄点系统化管理。”


  “融了这么多轮资钱还是不够用,上外头捞钱填坑来了吧。”张佳乐又上下按键快速看了起来。


  互联网行业一直奉行用户量至上,前期卧薪尝胆也要培养自己的忠实用户群。这一思路在即时通讯工具、网络游戏等等领域无往不胜,在B2C商务领域却似乎遇到了瓶颈。电商们用一轮又一轮的疯狂折扣抢夺着用户,又在新一轮更为猛烈的攻势下流失着他们。没有人能想出更好的解决方案。


  所有人都在观望和等待。等待竞争友商无以为继,再扑上去蚕食他的腐肉,吮吸他的骨髓,夺下他曾经覆盖的市场与客户。尸山血海间,吸纳了无数资本的嘉世无疑是最为屹立不倒的一个。


  张佳乐动作停了一下,“ISO和安卓客户端数据导出兼容我可不太熟。看这移动平台的日PV,我自己也没什么信心。”


  “已经约过林敬言了。这部分由他负责。”林敬言是信息系统实施团队专攻移动平台应用方向的工程师,平常老是笑眯眯的没脾气状,和所有人都和得来,自然也就常被点出台。


  张佳乐哦一声,又道,“不过嘉世这几个自营代销模式之类结算方式不一样,实际做起来估计有点复杂,你们先跟他们画流程图,我再想想怎么操作吧。”


  韩文清应声说行。三人又就几个时间节点确认了下,这就算分头着手开工了。


  七


  功课先布置下去,离盘点开始还有几天。黄少天这边紧锣密鼓分派仓库平面图之类资料,喻文州则边跟嘉世财务沟通着所需报表边复核手头几个小项目。


  嘉世是他接的第一个IPO,重视度可想而知。但以喻文州的风格和心思断不可能厚此薄彼开罪客户,几重工作量堆积下来加上对腰伤有顾忌,黄少天常在深夜看见他兔子状或蜷缩或半趴在床上,眼前摆着电脑,埋头工作心无旁骛。


  只是不同项目自有不同AIC负责,人家的项目不好插手,黄少天也只能努力在嘉世的筹备中承担起自己的职责来分担一些了。


  眼见盘点周越来越近,众人陆续收到航空公司的出票信息和酒店预订信息。黄少天这天到家比较早,开门习惯性往喻文州房间看一眼,空空如也,倒是厨房里有动静。


  哎,终于找到合适的阿姨了?


  黄少天探头进去,眼见喻文州围着围裙,手里拿着个长柄勺,顿时就惊呆了。


  喻文州闻声回头,道,“我在炖汤。你去饭厅看看电饭煲跳了没。”他是岭南人士,每年到夏天还会分点荔枝桂圆之类的给马仔们吃,对煲汤自然是驾轻就熟。


  “你这是……”贤良淑德五讲四美八荣八耻之类的词洋流般在脑海里翻滚,黄少天一时有槽点太多无处下口的无力感,最后还是找了个话头,“活干完了?”


  “差不多,几个报告都出了。你明天有什么特别安排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到场支持吗?”


  “没。”


  “跟我一起去趟H市?”


  “去隐灵寺烧香求菩萨保佑我们开工大吉大杀四方?”


  喻文州笑起来,“去给HX集团的报告签字。”


  HX集团是个主营钢结构建材的国企,当初很是信任地选择了初出茅庐的喻文州。喻文州则尽心尽力,表现也算投桃报李,又顺势靠HX集团的关系网获得了一批建筑行业的客户。几年下来双方沟通良好感情深刻,这次预审喻文州没派黄少天前去还引起了几声议论,嘉世的项目一出才算平息了莫非是兄弟阋墙的八卦。喻文州分明是两利相权取其重让黄少天先去练练手,现在就要回过头来维护老客户了。


  黄少天点头,“那我今天把那几个抽调小朋友的名单再确认下不拖到明天了。——我去定高铁票?”


  “不用,我开车。”


  “……你行吗?腰不疼吗认识路吗坐高铁不好吗为什么要开车?”


  “HX那边跟我说有点东西要送我,总不能在那边直接叫个快递寄回来吧,太不讲究了。”


  黄少天警觉道,“什么东西?风口浪尖你不要铤而走险因小失大。”


  “据说是集团采购的有机水果。”


  原来如此,那是不能两人赤手空拳去。黄少天正准备去看电饭煲,听见喻文州又轻飘飘补充一句,“我行还是不行,你不知道吗。”


  ……这货这段时间是工作压力太大啊,都开始耍流氓了。


  加班使人变态!黄少天咬牙切齿地想。


  第二天一早,喻文州便带着黄少天开赴H市。


  老牌,重工,国企,HX集团办公地点在西郊的自建八十年代老楼,四平八稳,做账风格也是老成持重无一丝江湖野气。


  两人去拜了码头,开开心心探讨一番增值税改对建筑行业影响,又婉言谢绝午饭邀请,随即各拎了两个果篮下楼进了停车场。


  果篮虽不值钱,但客户赠礼岂能以价格衡量,一根鹅毛也要划入礼轻情意重范畴。


  喻文州开后备箱,正待俯身搬果篮,黄少天抬手拦他一下示意自己来。刚放好一个,他忽然发现什么,笑道,“陈果果,业出品。”


  “?”


  “这果篮里面带礼品卡的。”


  喻文州凑过来一看,还真是,硬卡纸覆了磨砂膜,印着老农爬在梯子上摘梨的田园一景,上书“天然有机,陈果果业出品”。


  “这名字谁想的,念得快了好像结巴似的。”


  “挺好的,憨态可掬。”


  话音未落,身侧传来砰的一声,两人转头,只见旁边小皮卡后车厢挡板翻开,一位青年气咻咻跳下,“你们说什么?”


  黄少天想说话,这回轮到喻文州抬手一拦,停顿之间小皮卡副驾驶又下来一个人,两厢照面,都是一愣。


  还是喻文州先反应过来,打招呼,“叶修。”


  这边陈果带着包子和叶修来HX集团送货,交接清点装卸完毕准备回果园,车子刚发动听见蹲在后车厢的包子骂了一声敲了挡板跳将下去,慌忙派叶修下去查看究竟,自己也赶紧熄火下车,却发现这俩已经跟两位衣冠楚楚的青年相谈甚欢上了。


  估计是余光扫到她过来,叶修侧一侧身,介绍道,“这是我老板。”


  看起来稳重点的青年微微一笑,“陈果女士?”


  “你好,你是……”


  “喻文州。”喻文州伸出右手,又介绍起旁边略张扬的青年,“黄少天。”


  陈果伸手回握,听见他补充,“我们是叶修以前的同事。”


  前同事。TDD会计师事务所的人?


  喻文州和黄少天握手力度和时间略有不同,但都很得体。那种受过良好而机械的训练,习以为常而不动声色的得体。


  这就是以前的叶修吗。


  “看来HX集团是我们共同的客户。”喻文州脸上熟练的微笑未动,“有机农业是大势所趋,陈女士好眼力。”


  “我们用化肥的,天然有机是随便写的。”叶修在旁边不经意一句。


  “……”


  黄少天到底没忍住,“信不信我上工商举报你啊。”


  陈果还没来得及反应,叶修又说,“国内没有天然有机的生产标准。热烈欢送你去试试看谁受理。”


  “……”这个,不太像老同事喜相逢的节奏啊!


  又是喻文州率先反应过来,笑道,“既然……”


  “既然你们没有特别安排,不如上我们果园走走吧。”叶修接话。


  黄少天挑眉,叶修又其乐融融道,“就当农家乐了。”


  “这个……”


  “你们有特别安排?”


  喻文州斟酌片刻,“那倒没有。”


  形势最后演变成小皮卡在前开路,叶修开车包子坐副架喻文州黄少天坐后座,五人浩浩荡荡往兴欣果园驶去。


  几乎刚上车落座,黄少天就低声对喻文州说,“难怪我看礼品卡上的农民背影那么眼熟……”


  “怎么?”


  黄少天指指叶修,喻文州还没笑出声,叶修发动车子,道,“天还没黑,你俩夜半无人私语时什么呢?”


  “叶经理,你是不是在兼职干平面模特?”


  叶修立刻明白了,“是啊,我们果园的广告都是我拍的,还有浇水之类的好几个版本呢。”


  “这位说话这么婉转,莫非是天蝎座?”一旁的包子回头看着黄少天。


  黄少天丝毫没察觉到其中凶险,随口答道,“狮子座。”


  叶修立刻透过后视镜对他好整以暇地一笑。


  黄少天未及警觉,包子已经唱了起来,“七月份的尾巴,你是狮子座;八月的前奏,你是狮子座!”


  “靠啊……”


  “相遇的时候,如果是个意外;离别的时候,意外地看~不开~~!”


  黄少天是彻底抓狂了。喻文州虽素来冷静,此刻也是一脸当时我就震惊了。


  “唱得好。”叶修还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拍拍方向盘权作鼓掌。


  包子大喜,“我再给大家来两段!”


  欢快的歌声立刻继续,还哼哼唧唧的颇得原唱神韵。


  叶修拐方向盘跟上了小皮卡,歌声飘荡在希望的田野上。


  “少天,不能输。”喻文州沉声道。


  黄少天已经彻底陷入了包子的神逻辑,“我不知道他什么星座啊!”


  “你就随便来一首。”


  “一个人的时候,不是不想你~”


  “灿烂的星空,传说中美丽的梦!”


  ……


  “也会学你把伞,丢到一边~”


  “看我们圣斗士再次踏上征途!”


  ……


  “人山又~人海,别错过~那一个等待~~”


  “什么黄金啊白银啊的圣斗士,中看不中用!”


  ……


  前方陈果开了电台听交通音乐广播,享受着难得一见的宁静。车窗外初冬疏朗的树枝匀速后移,仿佛老公路电影的迷人一幕。


  包子和叶修的老同事也算不打不相识,不知道相处得如何呢?


  兴欣果园的招牌已经被抛在脑后,叶修笑吟吟减速,将车停在农舍前。


  包子边下车边唱,“敢问路在何方~?”


  “路在~~”黄少天也下了车,立即接上。


  两人默契地停了停,合道,“脚~嗷嗷嗷嗷~下~啊啊啊啊~~”


  喻文州跟在黄少天身后,一脸无奈。


  叶修嘻嘻嘻道,“接受现实吧,你已经失去了你的AIC了。”


  这时堂屋里走出来一个人,三人一见都又是一怔。


  包子倒是很熟念,“魏哥。”


  陈果也走了过来,“大表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想起来就过来了,你不是新雇了两个人?”魏琛看到叶喻黄三人,也是惊疑不定,“怎么是三个?是这三个?”


  ……今天的偶遇,是不是太多了啊!


  八


  “魏老大!”黄少天已经扑了上去。


  魏琛堪称TDD远古大神,叶修和喻文州之类见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前辈,黄少天进TDD还是他把关的终面,嫡系感情自然不同一般,比如喻文州就没有口称喻老大扑将上去的待遇。只是资格虽老,魏琛本地所出身,路子难免有点野,早期TDD追求高速增长自然可以两害相较取其轻,后来狡兔死走狗烹,洗了一大批类似魏琛的老臣。魏琛走得还算潇洒,回了老家做了个本地企业的财务总监,没有急流勇退落为大浪淘沙。


  唐柔本来还在办公室,登录旺旺一开口一个亲地表示包邮略为难,此时也被陈果拥出来给魏琛把了把关。几番寒暄介绍,众人终于是理顺了其中曲折,陈果还感慨,“难怪我听见TDD感觉很亲切来着!原来是大表哥的老东家!”


  魏琛倒是不客气,打完招呼立刻八卦,对叶修说,“听说你给吊销执照了,是真的?”


  “唔。”叶修答得坦然,“你怎么知道?”


  “福万生化IPO舞弊退市也算大新闻了,到处都在报道,我想不知道也不可能吧。”


  “老魏你这把年纪了还看财经新闻啊?听听养生节目得了。”


  “看来注会协会还是对下限有那么点要求的。”魏琛感慨,没接那老年人要听广播的话茬。


  “呵呵。”


  “福万生化这事TDD吃亏不浅啊,貌似上市的保荐代表人也是TDD出身来着?”


  “是啊。”


  魏琛却不说话了,点燃根烟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陈果眼见气氛有点沉闷,赶紧大手一挥,”吃饭吃饭。”


  农家乐菜色自然别有风味。宾主尽欢之际,叶修说,“少天。”


  黄少天正边夹菜边跟魏琛更新当年那些熟悉的姓名如何是非成败转头空,闻声筷子一停看了过来。


  “你跟包子这么合得来,下午跟他一起搬草莓去?”


  “啊?”


  “我们的草莓幼苗进休眠期了,马上要入大棚,我看包子一个人忙不过来……”


  “我出台费很贵的好吗,现在跑来给你搬什么草莓幼崽?”黄少天气咻咻。


  ”是幼苗。你在你魏老大和喻经理面前自称贵?”


  喻文州却是明白过来这人哪里是邀人到果园转转,分明找免费劳动力来了,笑道,“他是贵,出门要住好的吃好的,马上要包不起了。”


  唐柔陈果包子没听明白,看着黄少天的眼神带了几分世风日下的心酸同情。魏琛则哈哈大笑,边笑边拍拍喻文州的肩膀,“看不出来啊小喻!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黄少天无语。


  喻文州问,“我有安排吗?”


  “你皮卡开得来吗?”


  “马马虎虎吧。”


  “我们还有辆拖拉机,你开皮卡包子开拖拉机,草莓能搬得快点,怎么样?”叶修说得特别照顾他们似的。


  黄少天又要跳脚,喻文州倒是欣然接受,“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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