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

[林唐/乐昊]写生

1

九月的北京整个弥漫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迷幻感,白昼缩短,夜晚变长,中午太阳依然很足,热烘烘的,早晚却开始展露出季风气候特有的冷厉干燥。这种对比使平常的日子也带出些子虚乌有,若即若离。

至少唐昊是这么觉得的。

南京北上的高铁一路经过长江中下游平原和华北平原,越过秦岭淮河一线,眼见着水稻变成小麦,唐昊想地理老师诚不余欺啊。想完又觉得好笑,反正这么折腾一番他是肯定没法高考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干嘛。纯蛋疼。

不过说真的,整个这一出都很蛋疼。如果人生的蛋疼有额度而且是一百,那么这件事一定消耗了唐昊的百分之八十五。用文艺的说法,余生仅剩百分之十五的爱情用以苟延残喘。

唐昊是在开学才发现林敬言不见了。整个暑假他坚持不懈地给林敬言打电话,一路打到“您拨打的号码已停机”,又每天早上跑到学校画室蹲到华灯初上,再转战林敬言家楼下蹲到夜色四合,一整个披星戴月,连根林敬言毛都没看到。报到当天他想林老师总归也要跟学校报到吧,交钱填表一问,林老师啊早就辞职了啊?暑假刚开始就辞了。

唐昊很愤怒,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说实在他这种愤怒也没什么道理,就像愤怒的小鸟,人家绿猪就是笑得嘲讽了点,至于要粉身碎骨同归于尽吗?一样的没道理。唐昊控制着愤怒,晃进老师办公室,跟班主任阮永彬说,“阮班,您联系得到林老师吗?”

阮永彬年纪不大,尚属于心存幻想,相信十年育树百年育人的阶段,听见这刺头学生尊称自己为阮班还挺感动,说,“怎么了,找林老师有事?”

唐昊说,“教师节,想给林老师表表心意。”

阮永彬说,“他去北京发展了,要么我帮你转达一下?”

唐昊说,“原来去北京了啊。”

就这么三下两下套出了林敬言的新号码,唐昊回家仔仔细细人肉搜索了一番,顺利在北京某美术培训学校的主页上翻到了联系人林老师135xxx,当即买票前往了伟大祖国的首都。

出发前唐昊总算想起来,给自己老妈打了个越洋电话汇报情况,曰,上学上得没意思,想去北京先玩两天。收款账户不变,请妈妈放心。老妈说好啊好啊,记得去看天安门哦。

唐昊到了北京先去酒店入住,之前功课没做到位,定的酒店在西边,林敬言学校在东边,别说路上还真要经过天安门。那是个搞美术联考培训的民间办学机构,硬件设施跟唐昊念的南大附属天壤之别,林敬言俯身在画板前的神情倒是依然泰然自若,就像他在窗明几净的画室中间回眸看向唐昊一样坦荡。

这人就是有这么个本事,享受最好的,承受最差的,偶尔掉链子扛不住了也知道要跑,惹不起躲得起,就像对唐昊。

唐昊用目光仔仔细细重温了一遍林敬言的线条轮廓肢体细节,说好听点叫凝望,说难听点叫试奸,看爽了就躲到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等到林敬言出来立刻跟了上去,一路上经过什么冬瓜火锅酸辣肥肠羊蝎子,内衣袜子五元五元一律五元,特别人间烟火气。

唐昊一会儿躲在土耳其烤肉的棍子后,一会儿蹲在卖喜羊羊口罩的摊贩前,好歹是没让林敬言发现。直到林敬言进了个老小区,又上了楼,唐昊才停在楼下,不久,有个黑暗的窗口亮起了灯。

唐昊默默记住了位置。真不是他缩卵,近乡情怯,人之常情。他先回了酒店,路上又经过天安门。

也不知道是不是白手起家的主席给了他勇气和信心,唐昊晚上好好构思了一番措辞,第二天又去了。刚好周末早晨,是个人都在家。

早晨的街道稀疏寂寥,小贩没有出摊,饭店也没有开门。空气里是莫名其妙的微凉和迷幻。

唐昊按响了门铃。

应门来得很快,门被拉开,一张精致而陌生,略带忧郁的面孔映入眼帘。

唐昊呆住了。

门里的男人看到他也愣一愣,说,“你是谁?”

唐昊反射性回答,“你又是谁?”

 

 

2

到底还是门里先反应过来,“有什么事?”

唐昊说,“我找林老师。”

门里哦一声,一脸了然,“你是他学生是吧?他出去了,你进来等好了,下次别这么早来啊。”

明显是误解了。但唐昊从小跟着老妈天南海北地改嫁,察言观色相当有一套,从善如流被让进去,还乖乖换了双拖鞋。

室内陈设挺简单,沙发茶几电视机柜,一张方桌靠墙摆着估计是餐桌。里头一间房间敞着门看进去是画室,一间关着应该是卧室。

唐昊在沙发上坐下。坐下后就开始四处打量。林敬言在南京的家他也去过,跟这差不多,简单,实用。就是多了个人比较碍眼。

碍眼自然不知道自己碍眼,还进厨房开冰箱拿了听冰可乐给他。

唐昊接过,说,“谢谢。”

碍眼继续晃来晃去的不知道在干嘛,过了会似乎是干完了,自己也抓了个易拉罐,大大咧咧往唐昊旁边一坐。

坐下的时候一阵酒气腾上来,唐昊瞄一眼,是罐桃子味的百加得冰锐。

平心而论碍眼长得倒是不碍眼。五官精致得很,齿皓唇红的,坐近了看见脸颊上的绒毛,像新鲜饱满的桃子。碍眼自我介绍,“我是你们林老师的同学,张佳乐。”

唐昊说,“唐昊。”

张佳乐笑眯眯,“小同学不是本地人吧?”

唐昊说,“南京的。”

张佳乐说,“过来准备艺考?想考哪所啊?”

唐昊胡诹道,“清华。”

张佳乐说,“了不起。”

话音未落他猛然抬手去捏唐昊下颌,唐昊躲闪不及让他抓个正着,勃然大怒,正待发作,只见张佳乐冲自己呵呵一笑,“林老师不在家里带学生的,不方便。所以你到底是来干嘛的?”

唐昊想躲,张佳乐手上用力按了下。也不知道是被人捏得多了还是捏人捏得多了,他这一下正巧按住唐昊脸上的关节处,痛得唐昊在心里嗷了一声,冷汗噌就下来了。

张佳乐挺平静说,“老实点,你乐哥练过的。”

唐昊嗷嗷呜呜。张佳乐这才意识到什么,“你被捏着没法说话是吧?”

还是吧,你傻逼吗。唐昊瞪着张佳乐。

张佳乐想了想,“我问你回答,是就比一,不是就比二。你是不是愿意说实话?”

他手上用力,唐昊泪汪汪举起一根手指。

“你是不是南京来的?”

一。

“是不是林老师在南大附属的学生?”

一。

“看到我气得都鼓起来了,你是不是喜欢林老师?”

二。

“是不是?”

一。

“林老师从南京躲到北京来,你是不是知道为什么?”

二……一。

张佳乐又想了想,微微一笑,“林老师说他是惹了个麻烦,那个麻烦是不是就是你?”

唐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缓缓比了个一。

张佳乐这下才一脸同情地放开他,“那你倒是挺可怜的。”

这时门锁转动,张佳乐和唐昊同时转头,只见门被推开,林敬言站在门口。

唐昊一阵五味杂陈,悲喜交加。

张佳乐说,“你回来啦。”

林敬言神色倒是还算平静,“妈勒个巴子,什么情况?”

 

 

3

张佳乐说,“买了什么菜?”

林敬言说,“你放进来的?”

唐昊见他都没正眼看自己,内心一边失落一边窃喜。这都为了躲他一路来北京了,所谓千里之外,虽然不是深爱,至少是在深深忌惮吧。

张佳乐说,“我开始以为送牛奶的。上次不是说要赔我们被偷掉的那几罐。”

林敬言说,“他都说什么了?”

张佳乐说,“说要考清华。”

林敬言说,“还有呢。”

张佳乐说,“没了。”

林敬言这才看向唐昊,“考清华?现在开学了你怎么出来的?跟家里说了吗?”

唐昊小鸡啄米点头,“说了说了。”

林敬言说,“我是你爸就打断你的腿。”

唐昊说,“我没有爸爸。”

林敬言一脸不耐烦要说什么,张佳乐说,“你买了什么菜?我去放冰箱吧。”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弹起来,抢过林敬言手里的太太乐鸡精环保袋去了厨房。走进去还关上门,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找借口脱战来着。

妈的,窝里横,不讲义气,掐老子掐得这么狠,看到林老师还不是夹着尾巴吓跑了……唐昊含恨,完全没想到自己这谜之恨意比小鸟恨猪还不合理。

林敬言视线扫过他,扫得他一缩。然后林敬言说,“你脸怎么回事?挨揍了?”

唐昊说,“被张佳乐掐的。”

林敬言说,“他给你喝酒了?”

唐昊说,“没,我喝的可乐。”

林敬言说,“这还差不多。”

他停一停,又说,“什么时候来的北京?”

唐昊说,“前天。”

林敬言说,“谁告诉你的?”

唐昊果断卖队友,“阮软。”

林敬言皱眉,唐昊改口,“阮老师。”

林敬言说,“什么时候回去?”

唐昊说,“不回去了。”

林敬言瞪他,唐昊梗着脖子和他对视,“除非你跟我走,否则我再也不回去了。”

这时厨房里叮咚哐啷一阵乱响,显然某些听壁脚的人不是很淡定。林敬言又是一脸不耐烦状,说,“你这两天住哪里?”

唐昊正准备回答希尔顿,心下一动,说,“火车站。”

林敬言抚额。唐昊可怜巴巴看着他。最后林敬言说,“牛肉放冷冻、其余放冷藏,我们出去吃。”

过了一阵,厨房里的张佳乐才反应过来是在跟自己说话,应声道,“哦。”

各自冷静一番,林敬言和张佳乐决定带唐昊去他昨天还躲过的酸辣肥肠锅店。出发前又逼着他给老妈打个电话报平安。

大洋那头还是凌晨,唐昊开了免提,听筒里的声音有点失真,“昊昊啊?看天安门了吗?”

唐昊说,“看啦,好看。”

林敬言和张佳乐面面相觑,唐昊挂电话,林敬言说,“这真是你妈妈?”

唐昊说,“是啊。”

林敬言说,“阮老师那里呢?你给他打个电话。”

唐昊说,“我来之前退学了。”

林敬言,“……”

旁边张佳乐说,“你不是要考清华?——等等你真是专门来找他的?”

 

 

4

一顿沉默的酸辣肥肠吃完,林敬言掏钱包买单,又掏出一叠钱,递给唐昊,说,“买张最早的车票回去吧。”

唐昊不接。

林敬言把钱放在唐昊面前。

唐昊推回去。

林敬言说,“拿着。”

唐昊说,“我不要。”

林敬言又不耐烦了。

唐昊说,“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旁边张佳乐似乎想要说什么,林敬言拔脚就走,张佳乐也就光欲言又止地看了唐昊一眼,起身跟在林敬言身后。

唐昊抓起桌上那叠钱想跟上,林敬言猛然停步回头看着他,吓得唐昊倒退一步,林敬言才转头继续走。

连张佳乐也不逗哏了,默默走在林敬言旁边。

唐昊不敢跟太紧,又怕碰上红绿灯给甩拖了,亦步亦趋地一路到了林敬言家门口,直接被门甩了一脸。

唐昊手里的纸币都被握湿了。他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办,只忽然觉得有点累,想了想,在楼梯上坐下。

然后唐昊又仔细想了想,自己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想见到林敬言,所以一整个暑假都在守株待兔;他知道林敬言来了北京,所以也来到北京,跑去他的学校,路上还看了个天安门;可是见到林敬言后又怎么样,唐昊确实没有构思过。

从头到尾都没有。

难怪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走一步看一步,完全没有远见。其实唐昊内心深处当然知道林敬言不会跟他走,林敬言肯请他吃酸辣肥肠不错了。可真的看他一样就走吗?唐昊自认是现代人,没王徽之那种雪夜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潇洒风度。他不甘心啊。

但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日光渐渐偏西,又渐渐昏沉。天快黑了送牛奶的小哥来了,张佳乐出来拿了几瓶三元低脂奶进去,过了一会又出来,对唐昊说,“林老师晚上要上班,我今天请假了,送你去火车站吧。”

唐昊说,“我不去。”

张佳乐说,“好好好不去就不去,我晚饭吃得有点饱你陪我走走。”

唐昊无语。

张佳乐说,“你坐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啊,难道等林老师出来你扑上去抱腿吗?”

唐昊还认真思考了下可行性。他脸上哪里藏得住事,只听张佳乐特别无奈道,“你可千万别。林老师最恨别人未经允许碰自己了。”

总之就这么一来二去,拉拉扯扯,唐昊总算被张佳乐抓了起来,跟着他下了楼。

出了楼道又是那种莫名其妙的清冷迷幻,扑面而来。

 

 

5

张佳乐走得不紧不慢,路上停下想给唐昊买个肉夹馍吃。唐昊说,“不要香菜。”

张佳乐看唐昊一眼,剁肉馅的大叔也看唐昊一眼,唐昊顿觉十分没有男子汉气慨,说,“放点也行。”

大叔给了他块香菜少的。唐昊捧着肉夹馍正选择性摄入,听见旁边张佳乐说,“林老师怎么你了?”

唐昊咬着块面饼,“唔?”

张佳乐说,“你要这么一路追到北京来,林老师怎么你了?”

唐昊说,“他没怎么我。”

张佳乐哦一声,“那就是你怎么他了咯?”

唐昊给噎了下,说,“我也没怎么他。”

张佳乐闻言侧头打量他一眼,明显不信。

唐昊说,“真的。”

张佳乐说,“那你图什么。”

唐昊说,“不知道。”

张佳乐叹了口气,“你就是喜欢他?”

唐昊说,“是。”

张佳乐说,“林老师哪里好,你要这么千里迢迢的。”

唐昊说,“哪里都好。”

张佳乐说,“他不好的地方可多了。”

唐昊说,“我没看出来。”

张佳乐说,“那是他还把你当学生。没向你展现他不好的一面。”

唐昊说,“我不想让他把我当学生。”

张佳乐说,“那你想让他把你当什么?当神经病?”

唐昊又给噎了下,说,“当男人。”

张佳乐闻言又侧头打量唐昊一眼,两眼,三眼,打量唐昊上上下下,打量唐昊左左右右,打量唐昊前前后后,就差扯过唐昊T恤衫领口打量他里里外外了。

唐昊给看得毛骨悚然,只见张佳乐停住脚步。唐昊故作镇定,说,“干嘛。”

张佳乐说,“24路公交车直达火车站的。你是住北京火车站吧?不是西站南站北站吧?”

 

 

6

唐昊反应过来是说他刚才自称住火车站的事。张佳乐在那头说,“林老师你也看过了团结湖一绝肉夹馍你也吃过了,我送你一程啊。”

老歌唱得好,火红的肉夹馍燃烧了我,吃人嘴短。唐昊嘴一短就说,“我住酒店的。”

张佳乐说,“哦……那我送你回酒店拿行李?”

唐昊说,“我不回去。”

张佳乐说,“哪怕你不回南京去,晚上总要回酒店睡觉吧?你不能睡我们楼梯间吧?”

唐昊说,“为什么不能?”

张佳乐说,“乐哥服了你还不行吗?你林老师教美术的,那是有审美要求的,你灰头土脸的一大早上堵他门口他能乐意啊?你换位思考一下?还不如先回酒店冷静冷静再伺机而动呢,反正你也还年轻是不?”

唐昊很吃还年轻这句话。估计张佳乐也是看他神色松动,立刻说,“那我查查怎么坐车!”

唐昊嗯一声,伸手拦车。

张佳乐还在哎哎哎这么奢侈啊,已经有空车停下。唐昊示意张佳乐先上,自己也上去,说,“希尔顿逸林。”

司机说,“哪儿?”

唐昊翻给他酒店名片。

张佳乐说,“这可是城东,你那酒店在城西,确定要打车……等等,希尔顿?”

唐昊有点小得意,点点头道,“嗯。”

张佳乐说,“啧啧,那你骗你林老师说住火车站。林老师知道要气死了。”

唐昊又有点小不得意,又点点头道,“嗯。”

想起来唐昊又掏出兜里那几张林敬言给的钞票,扔给张佳乐,“我就是喜欢他。不图他的钱。”

张佳乐这下才接过钱,道,“说实话他也没钱给你图……”

司机大叔从后视镜掠张佳乐一眼,又掠唐昊一眼。唐昊又感到了从肉夹馍大叔眼神里感到过的相似的不自在。

要说也就是唐昊现在还比较年轻,没那种爱我的我爱不爱我的我管他去死和给我钱的我爱不给我钱的我管他去死的坦然。张佳乐就气定神闲面不改色的。同时他对林敬言的喜欢过于淋漓尽致,以致张佳乐十分打蛇打七寸地捏得他服服帖帖。过了很多年唐昊才意识到,此时此刻的张佳乐是多么的扯张虎皮作大旗,打着林敬言的名义各种瞎掰,就差说林老师喜欢吃糖葫芦你去给我买一串了。

总之现在还懵懵懂懂的唐昊就这么被张佳乐押回了酒店。路上张佳乐还说,“怎么想的要住这里啊?”

唐昊实话实说道,“送的巧克力曲奇饼干好吃。”

张佳乐笑着摇头,“小少爷。”

唐昊梗着脖子不说话了。早知道不要搭理他。

一路回了房间,张佳乐说,“我也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但既然林老师没跟我说过你,那说明他绝对没把你当回事。你听我一句,回去好好念书做人,家里有钱也不是这么花的。早点迎取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很快你就会把林老师忘了,还会觉得自己傻逼。不过没关系,人不傻逼枉少年嘛。”

唐昊说,“你怎么知道他没把我当回事?他没拿我当回事会这么躲着我吗?”

张佳乐说,“你走路还躲着没井盖的下水道呢。”

唐昊,“……”

张佳乐说,“真的。你别在他身上花力气了。”

唐昊说,“你凭什么对我说这种话。”

张佳乐说,“哈?”

唐昊说,“你不就他的同学吗?你凭什么?”

张佳乐闻言神色一变。唐昊正吓了一跳,就眼见着张佳乐又是嫣然一笑。

他真是实打实的五官精致,齿皓唇红,这一笑笑得那叫一个桃花依旧笑春风,唐昊看着又是一愣,然后听见张佳乐冷冷说,“我说是同学你就信了?”

 

 

7

唐昊下意识就反问,“那你们什么关系?”

张佳乐脸上那种特别摄人的笑容消失了,又恢复了他懒洋洋不在乎的神气。他说,“同学呀。”

唐昊气结。

张佳乐说,“该说的该做的我都说到位做到位了,反正钱是你妈的时间精力是你自己的。别来骚扰林老师了啊,林老师生气了要揍人的。”

唐昊说,“我不会的。”

张佳乐说,“那就好,乖。”

唐昊说,“但我要去哪里干什么,你们也管不着。”

张佳乐,“……”

于是张佳乐就被他管不着的唐昊小朋友一路尾随到了霸图。

酒吧里正值人声鼎沸的高峰期。台上乐队蹦蹦跳跳,台下欢呼雀跃。张佳乐挤到吧台边,说,“给我一杯橘子花。”

唐昊有样学样也点了杯橘子花。

张佳乐说,“这个很甜的,不是人人都喜欢。”

唐昊故作见过世面说,“我知道。”

张佳乐笑嘻嘻,笑得唐昊又有些紧张,不过他也没戳穿他,就说,“我走开一下。别人给的东西不要吃,饮料不要离开自己视线。知道吧?”

唐昊说,“哦。”

然后他就看见张佳乐跳下高脚椅,一尾鲶鱼一样消失在了人群中。

鲶鱼还是肉食系的来着。暑假前才考完生物,唐昊记得的。

恰逢一曲终了,乐队队长还是主唱站出来说要休息一下,一群人哗啦啦走下台来,一路口哨欢呼不绝,直到他们进了个卡座还颇有些为谁盛放花满路的余韵,不过过了一阵也归于沉寂。

热闹是没了,酒也确实太甜,唐昊正百无聊赖有些后悔暗忖张佳乐是不是抛下他跑路了妈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眼见着张佳乐就蹦上了台。

他蹦上台底下反响还有点小热烈,有人喊,“乐哥今儿不是不来吗?”

张佳乐很接翎子答曰,“本来是不来的可我舍不得你们啊。”

台下笑声掌声,乐队闻声也回来了。张佳乐捂着话筒侧头交流几句就算敲定了,只见他头又是一侧,眼一闭心一横状就开始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唐昊一口酒喷了半张吧台,张佳乐在那还没吼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显然也不止唐昊一个人喷了,一圈圈人都在手忙脚乱,可张佳乐恍若未闻,自顾自继续唱道,“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

还,还珠格格?唐昊惊呆了。

这按道理是个搞笑场景,可张佳乐唱得特别认真,“当时间停住日夜不分,当天地万物化为虚有……”

他就这么特别认真地唱完一首歌,中间少不了啊啊啊啊啊地吼几句,最后嚎完“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整个酒吧已经横尸遍野,流血漂橹,没被他雷死也被他笑死了。

张佳乐倒是毫不在乎,特别落落大方跟台下执意。他唱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三步并做两步分花拂柳地上去送花。

就那送花的背影有点眼熟……

唐昊定睛一看,可不就是林敬言。脑海里电光火石一句话。

“林老师晚上要上班,我今天请假了。”

 

 

8

这在酒吧昼伏夜出地是他妈上的什么毛班?林敬言这转职阶梯跨度也太大了吧?唐昊还在惊疑不定,只见张佳乐又松松垮垮跳将下来,手里一捆大得跟他脸一样的月季随随便便忘旁边一塞,另一只手抓住林敬言就往吧台走了过来。

林敬言看见唐昊,明显非常责备地看了看张佳乐。

张佳乐说,“我回头跟你讲——他都不是你学生了,你演什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呀。”

林敬言说,“麻烦死了。”

唐昊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我爱你跟你没关系,我在哪里也跟你没关系。”

张佳乐,“……”

就这样,唐昊在北京住了下来。他租了房子,又跟老妈汇报自己休学在北京游学考察高校,白天去林敬言的培训学校上课,晚上去霸图酒吧喝酒。

其实某种意义上说也挺滋润的。

林敬言从南京躲到北京,还是没躲过他这道劫,索性不闻不问采取放任态度,该上课上课该散堂散堂,只当唐昊不存在;张佳乐呢,名字欢乐,天生好像也带着股看什么都好玩的乐观主义情绪,直接把唐昊定义成为生命里忽然出现的逗逼,不时逗逗他;连霸图的人都让唐昊混熟了,人人都知道这是张佳乐的小朋友,虽然张佳乐屡屡纠正不这是林老师的小朋友。

唐昊也打听清楚了,林敬言晚上在后海一条街画招牌,从西到东,过完桥又从东到西,有那么十来家固定客户。张佳乐则是霸图的驻唱,偶尔走个穴。林敬言会配合他进行一下行程安排,这样张佳乐唱完要是没人喝彩送花他就能出面挽尊。

卧槽,唱还珠格格有人给你送花才有鬼了……唐昊第一次听说时简直给雷得目瞪口呆。虽然张佳乐也会唱北京一夜,北京北京,晚安北京,但只要他蹦达着唱起我爱北京天安门或者北京欢迎你,所有人都把那些糅杂在一起的悲怆沧桑迷茫百花深处忘记了。

至于林敬言和张佳乐,唐昊纠结过好奇过,而众说纷纭,反正林敬言不搭理他,张佳乐说同学呀,那就同学吧。

总之唐昊觉得北京挺好的,张佳乐也觉得北京挺好的。唐昊觉得林敬言挺好的,张佳乐也觉得林敬言挺好的。人有一个共同话题就会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发现第二个共同话题那就会继续聊天并逐渐成为朋友。唐昊和张佳乐虽有先上车后补票的嫌疑,但这两个共同话题已经包含了肉体与精神的很多方面,足以让他们聊下去。

十分有得聊的唐昊和张佳乐发展出了奇特的革命友谊。主要是张佳乐白天没什么事干,他又没林敬言那个身兼数职的行动力,撩闲还不如撩唐昊。唐昊呢,他也不是真心上培训课,哪天课上不是林老师就魂不守舍的。而北京这么大,节目这么多。

 

 

9

转折是那天唐昊下课早去后海也去得早,跑去看见湖面上漂浮着大黄鸭,周围是点点……小黄鸭。

唐昊定睛一看,竟然是黄鸭造型的自行船。看着看着旁边凉凉飘来一句,“想坐啊?想坐乐哥请你坐。”

原来当天张佳乐也到得早。唐昊就这么屈打成招地上了船,张佳乐坐船头,他在后面蹬。恩恩爱爱是说不上,小船儿推开波浪还是有的。也不晓得是日积月累量变引起质变,还是让我们荡起双桨的没好气氛使然,总之张佳乐挺有闲心跟唐昊唠嗑。

张佳乐说,“你林老师上课去了,所以我早点过来画招牌。

“他自己的课啊。进修。他的存在意义又不是教你,除了当你的老师之外他首先是林敬言好吧。

“我当然会画了。我是你林老师同学哎,我也学过的。

“你林老师没来之前都是我画的啊。”

说到这里张佳乐蓦然从船头回眸看着唐昊,“所以你到底干嘛了把林老师逼辞职了?”

唐昊犹豫了下,聊天这种事总归有点投桃报李有来有往,于是他说,“还挺老土的。

“就……上美术课看到了,喜欢了他两年。

“跟他说自己很有兴趣,想向这个方向发展。一直待在美术教室里。

“他给我看画册,看博物馆资料,联系海外的同学,问我要不要去念书。

“我就画画啊。画静物。跟他出去写生。画他。”

张佳乐就这么拧着脖子静静听着,身姿在浆声灯影里竟然有几分优美隽永。

“然后我就说我喜欢你啊。考完期末考说的。林老师没说什么。暑假本来他要带我们这批人去写生,结果换了别的老师。我也没参加写生,开学才知道他辞职了。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唐昊说完觉得这个故事真是乏善可陈,毫无新意,自己听着也觉得没劲,接着听到了船头传来的一声叹息。

“可惜了。”张佳乐说,“我听下来敬言是真想过把你当学生好好培养的。”

唐昊一震,还没来得及给什么反馈,更大的震撼袭来。

哐!

一声巨响!

天旋地转!

唐昊眼前一花身形一晃,赶紧握住小黄鸭船沿。原来他光顾着说话蹬自行船蹬太猛,小黄鸭撞在桥桩上又反弹回来了。

唐昊还在这眼冒金星,张佳乐更惨,坐船头那里鸭头圆滚滚滑溜溜也没个抓的地方,扑通一声直接摔水里了。

周围一片惊呼,间或有不厚道的笑声。还好后海水脏是脏了点倒也不深,张佳乐也还镇定,扒着小黄鸭尾巴就爬了上来。

唐昊赶紧准备道歉,“乐哥……”

可惜他完全低估了不慎落水人士的恼羞成怒度,还没来得及说不好意思啊就被张佳乐飞起一脚踹了下去。落水前还听见张佳乐嚎了一嗓子,“让你他妈不学好!”

 

 

10

十一月的傍晚也是冬寒料峭,唐昊落水一瞬间整个人都木了,完全凭本能扑腾了两下,扒住小黄鸭,腰部发力翻上去。

翻上去湖风一吹更冷了,唐昊哆嗦着,内心十分火大,张佳乐正抖抖霍霍地爬上座位准备蹬船,他一看也懒得就地吵起,摸出小黄鸭翅膀外的求助报警器按了按。

等靠了岸两人身上简直都要结出一层白霜。张佳乐喝一声在这里等着,过了会开了辆皮卡过来。

唐昊认出来这是常给霸图送货的皮卡,绕到副驾驶爬上去。

张佳乐说,“你家在哪。”

唐昊报地址。

张佳乐构思了下路线,说,“这个点过不去,去我家算了。你不要告诉林老师。”

唐昊说,“嗯。”

坑坑洼洼上了路,皮卡空调的制热效果挺差的,里头还是冷。唐昊心里一把火越烧越旺,到底没忍住,骂道,“张佳乐你这神经病!”

张佳乐冷笑,“说得你不是一样。”

唐昊说,“大神经病!”

张佳乐说,“大大神经病!”

唐昊说,“大大大神经病!”

张佳乐说,“幼稚不幼稚。”

唐昊气结,“你不幼稚你把我踹水里!”

张佳乐嘴硬道,“我气你辜负你林老师的一片苦心!”

唐昊正准备回嘴你丫就是掉水里要发泄,猛然发现张佳乐神色不太对。

是那种,一直在回避什么东西,下意识地一直藏起来,藏得太深以至于自己都几乎遗忘,而在无意中碰触时才会感受到的痛入骨髓。

仿佛一道经年累月的伤,讳疾忌医导致它终生不愈。

唐昊犹豫了下,小心翼翼道,“乐哥?”

张佳乐说,“嗯。”

唐昊说,“林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不知道?”

张佳乐说,“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你除了知道姓名林敬言性别男还知道什么?”

他语气相当硬,故作镇定的硬。唐昊说,“你告诉我吧。”

张佳乐抿唇,沉默片刻,然后说,“跟你没有太大关系,而且他既然把你当学生,就不会太想让你知道。总之,他认真想过要好好教你,非常不容易……唉我干嘛要替他出头来搭理你。我每次替他出头都没什么好事。”

唐昊说,“啊?”

张佳乐说,“我念书时差点给开除,又差点给划瞎,连学位证都没拿到,都是因为他。”

唐昊这次是真正感觉到了冷。林敬言也好。张佳乐也好。这个空旷而热闹,厮杀着无数梦想的北京也好。他从来都没有了解过。

所有的故事都有纷繁复杂的跌宕起伏。而所有的故事都有要结束的时候。

唐昊说,“我放弃了。”

张佳乐显然会错了意,说,“我们真的只是同学。”

唐昊说,“额……”

刚好是红灯,张佳乐转头似乎想对唐昊笑笑,但太冷了笑不出来,使他脸上有种凄楚的表情。他说,“有时候一起经历的事情太多,就没办法在一起了。”

 

 

11

反正我后悔死了,早知道我根本不会理你,让你在楼梯间自己坐着没意思回去了多好。

林老师是真的把你当学生。但现在已经这样了,没办法了。

没有任何办法。

你不可能重新做回他的学生了。他也不会再有别的学生了。我知道的。这也不怪你,但他就是不会再像期待你能发挥天份一样期待其他任何人了。他受够了,有些事情经历一次也就够了。活着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

他也是有天份的人。但是碰到了……不好的老师。我们碰到的是同一个老师。

我想他不见你回避你不是因为讨厌你。恰恰相反,他还是很看重你,希望你能好好去写生,好好学习,好好去发挥你的天份。

而你完全辜负了他。

但是你现在放弃,对你个人和对来说也是好事。

因为这是个不停提醒他失职的折磨。

唐昊从来没有听张佳乐这么严肃这么长时间地说话。车内冷得人肢体末梢都要失去知觉,语句与陈述像缭绕的冰凉的雾气。

无边无际的白色的雾升腾在时间的泥沼。遮蔽了纵横交错的命运的道路,遮蔽了爱慕与怨憎。迷雾中一切都在缓缓变成过去。在这越陷越深的泥沼中看不见任何未来。

唐昊恍惚着被张佳乐领上楼,这个楼梯他在北京的秋天攀登过。晨光自洞开的小窗上投下,空气中悬浮着细碎的灰尘。

好像无数个在美术教室度过的早晨。有木头桌椅的气味和颜料的气味。笔触在画布上落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唐昊说,“林老师。”

然后林敬言会对他微微一笑,“怎么了?”

张佳乐推门进屋又把唐昊让进去。进屋就暖和多了,他三下五除二脱衣服穿衣服,又扒了唐昊抓了套秋衣秋裤和棉睡衣逼他换上,再转身去厨房拿了瓶二锅头出来递给他,“喝一点别感冒了。”

唐昊乖乖喝了。

张佳乐自己也喝,喝完说,“你先去洗澡,我煮姜汤。”

唐昊摇头。张佳乐急,“你这时候知道客气了……”

唐昊说,“我想先坐会儿。”

张佳乐说,“你别犯傻,我都搭理你了不会扔着你不管的。快去洗澡!”

他其实酒量不太好,平时唱什么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基本都是几杯下肚酒上头闹的。二锅头好歹也是酱香型白酒,他估计是真冷到了喝得急,现在脸上逐渐浮起酒后的晕红,又呈现出他本人并不太乐于呈现的乱花渐欲迷人眼。

唐昊说,“张佳乐。”

 

 

12

唐昊醒来时腰酸背痛,身上黏糊糊的,头疼得像被谁砍了一刀一样,脖子上还缠了个什么东西,热乎乎的。他抬手一模,是条肌理匀称的手臂,再一侧头,看到了张佳乐五官精致的面孔。

张佳乐睡相很差。唐昊脑海里滚过几条弹幕,然后意识到,这不是嫌弃谁睡相不好的时候。

也没得后悔药可以吃。

说是说我放弃,可直到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心中的犹豫徘徊从来没有停止过。

所以说想留下的就留下,想离开的就离开。无论怎样最终都会后悔的。

张佳乐是喝多了,毛毛躁躁的,谈不上技术好不好,就现在还扯着一抽一抽地疼。还好现在咨询发达,唐昊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大概知道怎么善后。

不过就你们走你们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反正也没有任何办法了。

唐昊开衣柜,张佳乐区和林敬言区还是挺明显的。他扒拉了几件张佳乐的毛衣外套之类,想着回头赔钱给他好了,尽量动作收敛不碰到伤口地穿上,侧坐着想了想,拉开卧室门走出去。

出去看到沙发上躺了个人,毛茸茸的头露在被子外面,唐昊怕林敬言忽然醒来有点犯怵,然后发现了,那不是林敬言。

是个陌生的男人,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侧躺着睡得很熟。林敬言被他枕在身下,被子下看不太出身形的轮廓。沙发旁的地板上扔着一个用过了的安全套。

冬天昼短夜长,窗外还是浓稠的黑暗。

唐昊又站着想了想,试图串联起一系列的言语的碎片。他头痛得要裂开了。

张佳乐给过他暗示的,有意的无意的。他本不是一个多么隐忍的人。

林老师不在家里带学生的,不方便。

那是他还把你当学生。没向你展现他不好的一面。

因为对于林敬言唐昊是被他真心欣赏着天赋与梦想的学生。他以林老师的身份存在于唐昊眼中,过于逼真以至于唐昊爱上了这个幻影。他往前一步踩碎那些水月镜花,尤嫌不足,依依不舍,最终发现掬在手中的只是彼此都信以为真的演技。

他想回到那些仿佛没有尽头的早晨。回到那个暑假即将开始,一切都新鲜明亮美好的时刻。唐昊说,“林老师。”

林敬言说,“嗯?”

唐昊看见自己笔尖一停,抬头注视着林敬言,最后回答,“……没什么。”

他受够了,有些事情经历一次也就够了。

走出房门下楼,唐昊沿途经过那些熟悉的还没开门的冬瓜火锅酸辣肥肠羊蝎子,内衣袜子五元五元一律五元,下楼进了地铁站。

还是疼。全身上下都疼。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疼过感觉的阕值转为麻木,最终变成经年不去的伤口,长久的追忆使它非死亡不能治愈。

也许经年累月之后他也可以怀抱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存活下去,在北京或者任何一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如果有契机也许会对莽莽撞撞出现的某一个人倾吐,而更大的可能性是重现天日的时刻永远不会来临。

活着为什么要那么辛苦呢。

唐昊转头,看向了列车前来的方向。

 

 

13

唐昊是被热心群众揪回来的,群众又把他扭送了附近的派出所。

要说北京不愧是首善之都,人民群众觉悟特别高,人民警察作风也特别尽职尽责,连蒙带吓的就把唐昊家长的电话号码套了出来,叫人来抓小朋友回家好好打屁股。

好端端的自什么杀。自杀就算了还捡上班高峰期的地铁自杀。这不危害社会么。派出所民警首先对唐昊实施了批评教育。

还好他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给的是张佳乐的号码。

给老妈的号码又要被讲了。她好不容易几经辗转嫁到大洋彼岸,不太喜欢接时差电话来着。

也就只有张佳乐。

张佳乐的衣服唐昊穿着有点短,脚踝和手腕都露了一节在外面,白白的像初生的笋。派出所怕唐昊再干傻事,大清早又腾不出人手看着他,搞了个手铐把他圈在椅子上。

这时天已经开始亮了。外面又响起了五元五元一律五元,飘来杂粮煎饼的香气。唐昊觉得胃有点痛,昨晚就不该喝那场二锅头。

这时林敬言进来了。

他看着有点累,神色倒也依然还算平静,跟民警自我介绍,“我是他老师。林敬言。他表哥张佳乐有事过不来。”

检查一番身份证,又再批评教育一遍,唐昊被放走了。

林敬言跟唐昊并排沉默着走出一截,忽然说,“饿不饿?”

唐昊说,“啊?”

原来已经走到了团结湖一绝肉夹馍,林敬言说,“来个肉夹馍,不要香菜。”

一番交接,唐昊钝钝地捧着肉夹馍跟着林敬言继续走,一路又到了楼下。林敬言取钥匙开牛奶箱。估计是吸取了丢牛奶的经验教训,如今三元都带锁了。拿了牛奶林敬言也不急着上楼了,把小纸盒子撕开递唐昊手里,说,“你这是干嘛,又跳湖又卧轨的。”

唐昊想说谁跳湖了,又觉得随便吧无所谓反正也没办法了,就什么也没说。

林敬言说,“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就不能好好安生念书画画吗?”

唐昊说,“我不喜欢画画。我喜欢的是你。”

他又补充,“但现在我也不喜欢你了。”

林敬言说,“不喜欢我了,你就要去死?”

唐昊说,“嗯。”

林敬言说,“世界这么大值得喜欢的事情和人多了去了,你就非得要去死?”

唐昊说,“没有了。没有别的值得喜欢的人了。”

林敬言皱眉看着他。

唐昊说,“我知道你把我当学生,我也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管我了。反正我根本不喜欢画画,我最讨厌写生了。我也不喜欢你。我讨厌你。”

林敬言说,“先上楼,外面冷。”

唐昊说,“我不去。”

林敬言往前走一步,唐昊吓得一退又站住。林敬言只是抓住他肩膀把他往楼里轻轻推了一下。

手掌隔着大衣一点实感和温度都没有。唐昊鼻子一酸,哭了起来。他跟着林敬言的步伐往楼里走,听见林敬言轻声说,“没关系的,你继续喜欢我吧。反正过两年你自己也就腻了。”

唐昊抽噎着说,“不会的。”

林敬言说,“到时候一定有下个候选乐意奉陪,别哭。”

唐昊努力忍着眼泪,说,“不会的。我会永远爱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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