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

[叶方]观自在

1

经历了十年北漂,方锐终于回到了故乡杭州。

其实他老家在杭州底下的乡下,家里有山有田,建了很大一片兔社养安哥拉长毛兔。掉毛的季节看过去,一间间兔社里都是一团一团云雾一样的兔子,别提多梦幻了。不过习惯了昼伏夜出的节奏的方锐十分不习惯日落而息日出而作的生活,兔子虽可爱但天天和它们面面相觑也着实不是个事,于是方锐跟家里说了个准备考公务员的借口,住到了杭州。

这房子还是当年杭州房价完全没飚起来时买的,方妈妈一直怀抱着方锐就在家门口念书考个公务员娶个杭州(市区)妹子结婚的梦想,早早筹备好陪读房兼结婚房,结果十年前方锐不管不顾跑去了北京,后来更是混到了捷克,莫名其妙又回了北京。方妈妈一路提醒吊胆的,没想到儿子自知自觉又从北京回来了。虽然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子还主动表示要考公务员,方妈妈便十分高兴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这房子买的时候还挺偏,如今周围已有各大小区开发,若干企事业单位入驻,虽然仍不算杭州的市中心,但好歹是挺活泛了。

方锐腰里别着口棺材,手臂上还挂着一个。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伤心就不好说了。他看着是没心没肺,欢天喜地,午夜梦回的时分少不了那些我再次看到你在爱的故事里。时而是布拉格冰雪幻境中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犹豫出现的吴羽策,时而是呼啸工作室里同样没有一点点防备也没有一丝犹豫出现的林敬言。他在这些梦里并不存在又无处不在,仿佛一个独立于肉身悬浮于外冷冷俯视的灵魂。只有一次他梦见林敬言对他笑了笑说要么你来检查一下?他走过去抱住他,林敬言的身高却和记忆中有点出入,弯下身来时他肩膀还给头发扎了下,抬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他怀里哪里林敬言,明明是一脸你他妈有病啊的唐昊,还梳着初次见面时的箭猪头。

这一吓那可是直接吓醒,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方锐坐在方妈妈给买的国民红牡丹床单被套里一阵心悸又一阵恶心,我他妈爱林敬言都爱得爱屋及乌地爱唐昊了?虽说千载相逢如初见,可我也并不想记得跟唐昊初次见面时他那狂霸炫酷拽的箭猪头啊?

方锐心有余悸回手去摸摸自己腰,又抬手摸摸自己胳膊。文身这个东西吧确实是代表了什么,方锐也很坦然从来不否认它们代表了什么。反正所有的一切都要发生然后这个时代才回过去。只是老是这么梦来梦去的也实在不是个事啊,跟成天跟兔子面面相觑一样。今天好歹还是做了个借尸还魂的噩梦,万一做春梦的时候林敬言或者吴羽策给唐昊李代桃僵了,那就不只是吓醒了,怎么着也得吓出点精神性的毛病吧?

方锐越想越觉得事不宜迟,天亮就收拾收拾下了楼,准备去灵隐寺下的观音庙拜拜。

路上还接到方妈妈电话,“锐锐今天有什么安排啊?”

方锐说,“去灵隐寺走走,拜拜观音庙。”

那头方妈妈沉默片刻,道,“锐锐,是不是妈妈逼你太急了?没关系,大丈夫何患无妻,先考上公务员要紧!”

方锐,“……”

 

 

2

春末夏初的杭州已经开始燠热,空气里有种湿漉漉的不安。走到山麓里却有些阴测测,茂盛而舒展的乔木叶片在风中簌簌作响,洒下一团团移动变幻的光影。

非寒暑假的工作日路上基本没什么人,灵隐寺都挺安静的,何况山下这毫不起眼的观音庙。这地方一般也就本地人来来,用于替家里嫁不掉的女儿妹子求求乘龙快婿。方锐这么一趟其实也是病急乱投医。

烧完香出来方锐找了个长椅坐下准备歇会儿,还没歇多久有个人大喇喇走过来,坐到了长椅的另一侧。

这山风阵阵是有点瘆人,旁边有个人也挺好的。何况刚拜完观音,尚处在比较相信巨头三尺有神明的阶段,与人为善嘛,方锐就偏头对来人笑了笑。

来人也挺友好的,回报方锐一笑,“也是陪家里人来?”

方锐说,“没,自己随便来走走。”

来人点点头,“走走挺好。”

方锐说,“你陪家里人来的?妹妹?”

来人说,“算是吧。”

算是吧,这可就不好多问了。两人又随便扯了几句今儿天气哈哈哈西湖的水我的泪哈哈哈,观音庙门内出来个妹子。来人已属眉目周正观之可亲,那妹子则是实打实童叟无欺的漂亮,三庭五眼标标致致,颇养眼,看到两人聊天,对方锐笑了笑。

来人说,“叶修。”

方锐说,“方锐。”

叶修又指指妹子,“苏沐橙。”

苏沐橙走过来很自然就挽住叶修,“走呗?”

叶修说,“我们准备回去了,你还再坐会儿?”

方锐说,“我也准备走了。”

于是三人前前后后沿鸟鸣山更幽的小路往外面有车的地方走,苏沐橙在前面挽着叶修,方锐跟在后面,听俩人在前面有一搭没一搭聊天。

苏沐橙说,“你说这观音庙灵不灵啊。”

叶修说,“心诚则灵。”

苏沐橙说,“那算了,我自己也觉得不可能,肯定不灵。”

叶修说,“那你拖我大早上地来烧香……”

苏沐橙说,“我找个借口带你出来走走好吧,你从北京回来都三个多月了,出过大门几次啊。”

叶修说,“我这不是要在店里值班嘛。”

苏沐橙说,“我在店里的时候你也照样在店里窝着发霉啊,没见你做点有益身心健康的。”

叶修说,“你说什么叫有益身心健康吧。”

苏沐橙说,“我觉得早上去西湖旁边打打太极拳挺好的。”

叶修说,“早上其实空气特别差你不知道?晚上没有光合作用,植物都释放二氧化碳呢。”

苏沐橙说,“那你晚上去跳广场舞好了。”

叶修说,“饶了我吧大小姐。”

苏沐橙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下知道来烧香的好了吧?”

叶修说,“好好好。”

方锐深一脚浅一脚跟着走,觉得这空山不见人的地方忽然出现这么一对兄妹还挺……聊斋的。就是那些民间传说,书生稀里糊涂跟着狐狸回了家,某天大梦初醒在荒郊野岭,亭台楼阁不过是太虚幻境,如花美眷不知所踪,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方锐正胡思乱想呢,已经走到了岔路口,叶修回头说,“我们开了个客栈,同时做下午茶,也做正餐,什么都做。你要不要来玩玩?”

叶修回过头来时头上没有毛茸茸的尖耳朵,身后也没有蓬松的尾巴。是个英俊的男人。不是什么贪图人类精气的妖怪。

方锐说,“行啊。”

 

 

3

叶修开的客栈说白了就是这两年挺流行的民宿,前后两栋别墅外加中间的院子,前面那栋别墅一楼摆着桌子椅子还有个小吧台,明显传说中什么都做的大堂,院子里有雪白的遮阳伞和月季之类,植物修整得很精致,后面那栋估计是客房。大堂整体装修是讨人喜欢的美式田园风格,原木椅子上还有好几个毛绒动物抱枕,绵羊小猫之类的,墙上挂了个壁挂式CD机,叶修进来就随手打开了,倾泻出来的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打雷姐哀乐。

总之,这是一个足以让银镯女子在豆瓣上大书特书的地方。整个房间里最不清新的大概就是叶修本人了。这客栈背后有非常精确的市场定位,很明白自己在赚谁的钱。不过方锐哪知道这些,苏沐橙招呼他随便坐自己开后门上院子里去了,他也就大剌剌叉开腿坐下,拿个粉红绵羊抱枕塞在腰后面。叶修在吧台鼓捣什么东西,谁也没什么念头说话。

没人说话背景音乐就显得浓厚,黏稠。何况这背景音乐还是哀乐。方锐一时不察就开口跟着哼哼了起来,“My old man is a thief, and I'm gonna stay and pray with him 'til the end……”

那边叶修抬起头看他一眼,方锐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摸摸鼻子不唱了。叶修这时倒是对他笑笑,“唱得不错,练过?”

方锐说,“算是吧。”

早上刚听叶修说过,这会就学上了。不过叶修明显比他畅所欲言多了,说,“什么叫算是吧?”

方锐说,“跟朋友组过乐队,随便唱唱,也驻过场。”

叶修说,“哪里驻唱?”

方锐说,“不是在杭州,北京。”

叶修说,“三里屯?”

方锐说,“我们主要在后海。”

叶修说,“全职?”

方锐说,“全职。”

叶修这时从吧台直起身走过来,手里端着个碟子,“哦,那我还可能听过你唱歌。我在北京时有时候也会去那边。”

方锐说,“去吃张记爆肚?”

叶修说,“可不是嘛。”

他把碟子往方锐前头一放,“我们自己做的大理石芝士,还没上市呢,尝尝。不甜。”

方锐正拿着那个末端还带大颗粉色钻石的小钢勺挖着蛋糕吃,听见叶修又说,“你真唱得不错,气息嗓子都很到位。”

方锐恩恩啊啊,心想你丫不是去吃张记爆肚的么,这都被你知道了。

叶修继续说,“不过你不是特别适合Lana Del Rey……”

方锐含着口蛋糕,唔一声,听见叶修说,“娇嗔有余,凶狠不足,个人风格的问题也没什么好说的……”

方锐一下差点给噎着了,正准备反问张记爆肚的芝麻火烧是娇嗔还是凶狠啊,苏沐橙进来了,手里拿了三四支开得既娇嗔又凶狠的花朵。美人当前,方锐也不打算再造次。倒是苏沐橙见他在吃蛋糕,眉开眼笑道,“好吃吗?”

方锐点点头,“好吃。”

苏沐橙拿着花转身又上楼去了。这花余香袅袅,配着穿堂风十分怡人。可惜叶修又开始不怡人了,“你是没法继续唱歌才回的杭州吗?”

方锐想起自己胳膊上那个棺材,顿时有点咎由自取的烦闷,“也不是。回来考公务员。”

叶修哦一声,“现在还没工作?”

方锐粗声粗气道,“没有。”

叶修还挺高兴,“太好了,要不要来我这里唱歌?”

 

 

4

想唱就唱,要唱得响亮。早上才拜过慈悲为怀的观音菩萨,要与人为善在菩萨那里积累信用额度。方锐想想自己也没啥事干以及没啥收入,就一口答应了下来。叶修立刻如此这般钱怎么算工资月结地跟他交代一番。原来如今小清新场合放唱片都已经不够高端洋气,必须搞一两个驻场的,驻场就算了,还要编一两个福至心灵重塑灵魂的故事来作为噱头。方锐也是吃完蛋糕芝士蒙心,嘴一溜就说,“那你说我以前在北京做流浪歌手,后来我那流浪歌手的情人抛弃了我,我就心如死灰回杭州来隐居了呗。”

叶修点点头,“行,以后你的卖点就是容易受伤的男人。”

被叶修这么一调侃方锐也很是上路,说,“真的。”

说完他还卷衣袖试图给叶修看他胳膊上的文身,没想到回了杭州吃得比较合口味,胖了,以前松松垮垮的亚麻衬衣如今变得有点紧,卷了半天没卷上去,叶修摆手,“算了算了。”

叶修又说,“是什么?”

方锐面不改色心不跳瞎掰道,“我前女友的姓。”

叶修道,“哦?漂亮吗?”

方锐说,“漂亮,长得好看又不善良。”

叶修唱,“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方锐唱,“辫子粗又长。”

叶修鄙视道,“这都会唱,暴露年龄了吧。”

方锐嗤之以鼻,“说得你不会唱似的……”

到了晚上,方锐跟着叶修苏沐橙吃了道苏沐橙煮的奶油培根面,休息了会儿,眼见着叶修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推出来架立式钢琴。一看还是珠江牌的,有点年头了。

方锐说,“你会弹?”

叶修说,“我不会谁给你伴奏?你自弹自唱?”

方锐说,“唱什么?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

叶修说,“你不是喜欢Lana Del Rey又受情伤吗,那就Young and Beautiful好了。”

方锐说,“行。”

叶修弹了几串琶音练手,跟方锐说,“原key?”

方锐点点头。叶修怀疑道,“你行吗你。”

方锐说,“男人怎么能说自己不行。”

叶修笑,边笑边弹起。方锐一早留意到了,他的手指特别洁白纤长美丽,洁白纤长美丽得都不像是男人的手了。此刻悬在琴键上空,这双手显得优柔而慵懒,漂亮而漂泊,按键的动作带着种说不出的懒洋洋劲头。

说来说去,不就是走遍万水千山阅尽万壑千帆,青春流逝爱已不在,于是大家坐下来吃块蛋糕,想想过去岁月里碰到过的男神与男神经病,质疑下自己当年缘何芝士蒙心吗?

娇嗔有余,那也要有爱恨嗔痴贪恋狂的对象,凶狠不足,人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哪一样不是猛于虎?

所以就这样吧。

方锐定定神,清清嗓子,把握一下状态,跟上了叶修那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琴声。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all, had my cake now

 

 

5

今晚唱完,叶修开店里拖货的小金杯送方锐回家。一路上山下坡,旁边的夜间公交车开得比白天还奔放,呜呜呜地呼啸而过。到了别上了楼进了门,方锐看见床上卷成一团的国民红牡丹被子,才终于有了点实感。

啊,不是方生晓梦迷蝴蝶。兜里还塞着洋妞给的小费呢。还是一张红色的主席,洋妞是初来中国旅游不认识钱吗?

方锐第二天接着去上工,这次叶修出去接货了,就苏沐橙在。

昨天吃饭方锐就看出来了,这妹子也是白长一张精致面孔,到底“算是吧”叶修的妹妹,内心深处十分不清新,这不,坐沙发上津津有味看芒果台雷剧呢,还招呼方锐上她旁边坐着陪她看。

却之不恭,虽然这雷剧光造型就能把他亮瞎,方锐还是乖乖坐下了。一集穿插着xx运动鞋xx点读机广告...

 

今晚唱完,叶修开店里拖货的小金杯送方锐回家。一路上山下坡,旁边的夜间公交车开得比白天还奔放,呜呜呜地呼啸而过。到了别上了楼进了门,方锐看见床上卷成一团的国民红牡丹被子,才终于有了点实感。

啊,不是方生晓梦迷蝴蝶。兜里还塞着洋妞给的小费呢。还是一张红色的主席,洋妞是初来中国旅游不认识钱吗?

方锐第二天接着去上工,这次叶修出去接货了,就苏沐橙在。

昨天吃饭方锐就看出来了,这妹子也是白长一张精致面孔,到底“算是吧”叶修的妹妹,内心深处十分不清新,这不,坐沙发上津津有味看芒果台雷剧呢,还招呼方锐上她旁边坐着陪她看。

却之不恭,虽然这雷剧光造型就能把他亮瞎,方锐还是乖乖坐下了。一集穿插着xx运动鞋xx点读机广告,又呼天抢地又旁逸斜出的电视剧播完,接着再插一段xx护肤品广告,一段欢迎发短信到xx参与互动广告,竟然又播起了片尾曲。

方锐说,“不调台?”

苏沐橙说,“放完片尾曲再调。”

不过别看这剧雷,片尾曲倒是琅琅上口,颇为悦耳,简直让人误以为是部正经片子了。等演职人员表滚过,方锐一拍大腿,“卧槽!”

苏沐橙吓一跳,“怎么?”

方锐说,“词作是叶秋,是叶秋啊!”

苏沐橙说,“叶秋怎么了?”

方锐说,“沐姐姐你不怎么听歌吧?”

苏沐橙说,“不太听——凭什么叫我沐姐姐!”

方锐说,“你戴着个虎头挂坠,是属虎吧?”

苏沐橙怒目道,“我戴不戴虎头属不属虎关你什么事啦!不许叫我沐姐姐!”

方锐赶紧举手投降,“好好好,苏妹子,苏妹子。”

苏沐橙应声,“嗯,锐哥。”

方锐接茬道,“你不听歌当然不知道了,叶秋是什么江湖地位,来给这雷剧片尾曲写词?”

苏沐橙说,“这有什么,帮朋友呗。”

方锐说,“这也太不爱惜羽毛了。”

苏沐橙说,“曲是歌手自带的,词早就写好啦,想发单曲公司不给发,刚好这剧组编剧认识的,卖个顺水人情呗。”

此刻画面里正值烽烟滚滚,凄婉女声唱着,“乱世各天涯,八千里路云和月啊……”

方锐啧啧,“看这意境,可惜了。”

苏沐橙说,“你喜欢叶秋的词?”

方锐说,“喜欢啊,不过我觉得他还是情歌写得好,这种中国风词不太稳定。”

苏沐橙点点头作了然状,又说,“那这首你喜欢吗?”

方锐说,“挺喜欢的。”

这时叶修推门进来了,一手还拎着袋生菜,电视里十分应景飘出,“谁踏……月色归家……”

苏沐橙说,“锐锐说他很喜欢你这首词。”

叶修说,“啊?承蒙错爱,不胜感激。”

电视唱,“回首看……江山如画……”

方锐脱口而出,“卧槽?”

叶修皱眉道,“妹子在呢,文明点。”

方锐说,“你是叶秋?你就是叶秋?”

叶修说,“是啊,怎么了?”

方锐说,“你是叶秋?你不是叶修吗?”

叶修边放下生菜边说,“笔名啊亲。”

 

 

6

笔名啊亲。笔名啊亲!

如雷贯耳啊亲!

天下谁人不识君啊亲!

你为什么要走啊亲!

要不要这么低调啊亲!

等等这算个毛的低调啊亲!

方锐震惊过度,脑海内弹幕滚滚,千言万语化为语无伦次,“真娇嗔有余吗?”

苏沐橙噗嗤一声,叶修还反应了一下,“啊……?还行吧,就转音用得有点太多。也没关系,个人特色嘛。”

方锐说,“真的?”

叶修说,“真的。”

方锐说,“真是叶秋?”

叶修说,“假的,不是。”

方锐说,“为什么现在封笔了?”

叶修说,“赚够了呗。”

方锐说,“我听你的歌长大的!”

叶修说,“……哥有那么老……”

总之这种高手在民间的扫地僧设定让方锐半个下午都恍恍惚惚的,前言不搭后语,连陪苏沐橙看雷剧都看得正襟危坐,到了上班时间,叶修又往珠江牌钢琴旁边一坐,方锐是真心实意地犯起了怵。

叶修说,“怎么了?”

方锐说,“其实,我是个鼓手。”

叶修说,“看得出来,你那上臂肌肉。就很久没练了吧?”

方锐说,“是啊……”

叶修说,“鼓手怎么了?”

方锐说,“你让我唱歌,实在没信心啊。”

叶修说,“你昨天不是唱得好好的?”

方锐哭丧着脸说,“那是我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啊叶秋大大!”

叶修说,“你这就不对了,知道不知道,是你的主观认知。唱得怎么样,是客观存在的现实世界。你生在红旗下,长在新社会,怎么能搞唯心主义那一套呢?要用唯物主义世界观来指导你的一举一动。懂了吧?”

方锐,“……”

总之,方锐就这么让叶修唬得一愣一愣,最终硬着头皮唱了一晚上。下班叶修觉得他已经认路了,把他送到车站了事。

晚上公交车站的金属椅子有点凉,不过方锐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正好。

说起叶秋,那是个听中文歌的都知道。传奇词人,妙笔生花,雅俗共赏,传唱一时;据说ktv十个包厢有五个在唱他的歌,剩下五个在准备唱他的歌;据说选秀比赛十个歌手有五个在唱他的歌,剩下四个在准备唱他的歌,还有一个只唱英文歌……

只是这人生性异常神秘,从不出席任何场合,从不接受任何采访,方锐多少也算混过音乐圈,圈内传言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任何创作,什么曲子也不接,谁的面子都不给,最终直接通过经纪人宣布封笔,永不再续。

真正来得惊艳,写得辉煌,去得漂亮。

然后他就惊艳辉煌漂亮地跑灵隐寺旁边来开客栈骗小清新了?

换成随便谁这么跟方锐说,方锐都要喷他一脸你好歹编个大理丽江好吧。可要说叶修和苏沐橙这对兄妹骗他,那也真没必要,图啥,直接不说不就完了嘛。

那说了,就不怕他把消息卖了?

方锐冻得蛋都痛了。不过俗话说文章憎命达,蛋疼出哲人,方锐三下两下就想明白了。只要他还想在圈内混,叶修和苏沐橙就笃定了他不敢说。就这么坦然。

你他妈怎么知道我还想混啊?

这时车来了,方锐起身招手示意,然后意识到,自己真的,还想混。

考公务员什么的不过是个借口,文身可以洗洗不了可以文新的,上臂肌肉练练就回来了木木也可以重新变为林,而那些躁动不安的,春风沉醉的,深深藏在歌声里的夜晚。

永无止境。

黎明永远不会来临。

方锐想,他妈不愧是著名词人啊,看人眼神够狠,叶神!

 

 

7

其实方锐好歹也算走南闯过北长江黄河喝过水,见过点市面。虽然头几天心痒痒寻思着要不要找叶修签个名,想想一来朝夕相处的这么狗腿有点丢人,二来叶秋虽然人不露面签名周边CD还是不少的,不算特别稀有值钱,三来这不来日方长嘛急什么。就这么作罢后跟叶修和苏沐橙的相处倒是慢慢又恢复了流畅自然。

主要叶修没什么大神架子,不搞只喝依云水只穿100支纯棉白衬衫那套,也不怎么爱聊音乐聊人生,成天就今天送床单的怎么还没来辣死我了方锐快点水水水的,方锐比较俗,没那个透过平凡表象看进美丽心灵的境界,渐渐也就拿他当个普通人,处之泰然了。

其实方锐来的时候这客栈才刚起步,这段时间先后雇了跑堂厨师咖啡师兼调酒师保洁之类,叶修又去和x众点评联系了下搞了几波团购,生意渐渐红火。方锐那个流浪歌手的故事相当有市场,买账的人不少,还流传出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版本。偏偏苏沐橙还是个倾听型人格,听完转头就绘声绘色跟方锐和叶修说一遍,比雷剧还雷,每每听得叶修狂笑不止,方锐郁闷不已,还没地儿说理去。

有了厨师,客栈的伙食改善了不少;有了保洁,客栈的起居也改善了不少。加上这山风阵阵,绿树从从的环境,方锐都有点理解叶修隐退跑来开店的心情了。

叶修逐渐淡出那会儿江湖传言不少。有说得罪圈内大佬的,有说跟公司闹翻的,有说江郎才尽自觉封笔的。但当事人不说话,江湖传言也就是传言了。方锐看他现在精神状态和情绪都很稳定正常,不避讳什么,真挺好的。管他为什么呢。

然后国考来了,方锐没过;省考来了,方锐还是没过;市考事业单位考来了,方锐统统没过。

真是老天有眼,他这都能过,广大找工作的有志青年岂不要跳楼。方锐是无所谓,其实还有点暗搓搓的庆幸,就方妈妈那里不太好交代。

他特地回家住了几天,跟方妈妈表明了会继续努力学习的决心,又表示目前在朋友店里帮忙不用担心,才带了方妈妈准备的兔子河鳗之类回杭州。

当晚客栈把河鳗吃了,所有人都觉得唇齿留香,意犹未尽,配的黄酒也是回味悠长,方锐一不小心就喝多了。

喝多了的事情方锐自己不记得了,第二天醒来时已经在客栈某房间里,抬手一模,手机在,内裤在,放下心爬起来下楼,苏沐橙正在院子里修建月季花呢。

方锐打招呼,“苏妹子,早。”

苏沐橙转头对方锐嫣然一笑,笑得方锐毛骨悚然,“那个……昨晚,给你们添麻烦了?”

苏沐橙说,“没有啊,你酒品挺好的。”

方锐打哈哈,“我干嘛了?”

苏沐橙说,“你唱了不知道多少遍young and beautiful,单曲循环,把大家都听哭了。”

方锐,“……”

苏沐橙说,“唱得挺感人的,最后你自己也哭了,我和叶修就一起把你扶去睡觉了。”

方锐说,“咳,那还真是麻烦你们了。”

苏沐橙说,“吴静妍漂亮吗?”

方锐说,“啊?”

苏沐橙说,“那个抢走她的,那谁,林昊,真不是个东西!”

方锐,“……”

苏沐橙说,“难怪你要搞个棺材把林框起来咒他,是我也不会忘记这夺妻之恨,还要打断他的三条腿,再买一百个草人扎死他!”

方锐感到一阵头痛欲裂。

酒后吐真言,我他妈到底说了啥!

 

 

8

方锐又和苏沐橙闲扯几句,走进大堂。叶修正坐沙发上喝水,也是一脸宿醉未醒,看着方锐进来,还扯着嘴角笑了笑。

方锐也扯着嘴角回报一笑,心事重重在沙发对面坐下。一时谁也没说话,气氛别提多凝重了。

凝重气氛谁也不喜欢,叶修和方锐同时开口,“我……”“你……”

两人又同时住口,然后叶修抬抬手示意,“你先说。”

方锐说,“昨晚,真是添麻烦了。”

叶修说,“还行吧,为了河鳗,值了。”

方锐说,“这么好吃啊?好吃我再让我妈收两条。”

叶修说,“特别好吃。方便的话就再弄点来大家改善下伙食。”

方锐说,“方便方便——听说我单曲循环了一晚上young and beautiful?”

叶修说,“也没单曲循环,穿插了几遍off to the races……”

方锐抱头,“我还唱哭了?”

叶修说,“嗯……”

方锐捂心口,听见叶修补充,“我看你哭得唱不下去了,就跟沐橙一起送你回去睡觉了。”

方锐说,“我没吐吧?”

叶修说,“那倒没有,你哭着哭着把自己哭累了就睡着了。”

方锐攒了半天勇气值,实在问不出口我昨晚胡说八道什么了,又听见叶修问,“要洗澡要换内裤吗?店里有一次性的。”

方锐拿了一次性内裤洗了澡,又帮忙一起换了床单,再帮忙一起给奥斯汀玫瑰搭爬架,晚上一上工,往那一坐,只见台下所有人都是一脸节哀顺变。

方锐咬牙,转头去看伴奏席。叶修懒懒散散的,早就不亲自上阵了,如今给伴奏的是来打工的美院学生包荣兴。别看他长得英俊,手臂上还有一串浓墨重彩的文身,其实彻头彻尾是个单纯的脱线神经病。

方锐喊,“包砸!”

包荣兴说,“今晚还唱young and beautiful?”

方锐,“……”

方锐说,“不了,花儿乐队的歌会吗?”

包荣兴说,“哪首?”

方锐唱,“我是谁家那小谁?”

包荣兴说,“你是方家方小锐?”

方锐,“……”

方锐说,“去去去。”

他自己往钢琴边坐下推开包荣兴,稍微回忆一下,叮叮当当摇头摆尾开弹。

小小的人儿啊风生水起啊,天天就爱穷开心啊。逍遥的魂儿啊假不正经啊,嘻嘻哈哈我们穷开心。

人生苦短累,不就图个开心嘛!

方锐唱得还挺欢乐挺投入,就是一曲终了大堂里怎么有点安静得过分。方锐正纳闷呢,只见所有人还是一脸节哀顺变。

苏沐橙就在他旁边,虎目含泪状说,“锐哥,别强颜欢笑了。”

包荣兴说,“是啊锐哥,你先休息一下,我来唱吧!”

方锐,“……”

这事,跳进西湖能洗清吗?

不管能不能洗清,今晚方锐是唱不下去了。他让了位置给包荣兴,灰头土脸下来了。

包荣兴在那唱起来狮子座,苏沐橙见他下来了也不虎目含泪了,拍拍旁边椅子示意坐。

方锐说,“我昨晚到底说什么了你们这么对我?”

苏沐橙说,“其实我没怎么听见,我就帮忙把你扶到房间门口,然后给你打了盆水。”

方锐说,“打水?”

苏沐橙说,“是啊,叶修看你出了汗怕你感冒来着。他给你脱衬衣时我就出去了。”

方锐说,“哦……”

苏沐橙说,“你抱着他哭得可伤心啦,一直说吴静妍林昊什么的。好像还有个唐宇?你们怎么回事啊?”

方锐,“……”

苏沐橙说,“叶修后悔死啦,说看你嘻嘻哈哈的,没想到真是情伤。”

方锐说,“都是过去的事了。”

苏沐橙说,“叶修也是这么说的,说你之前都忍着,这么哭一场就好了。”

方锐说,“那你们还这样!”

苏沐橙说,“人民群众不这么想啊,而且这不是好玩嘛!”

方锐,“……”

远处包荣兴唱着,“ 相遇的时候如果是个意外~离别的时候意外的看~不~开~”

 

 

9

虽说为了不哭大声笑为了不烦大声呸,有时候哭一哭还真有好处。方锐是不知道自己哭了什么让围观群众听成了什么,唱了一晚上young and beautiful也挺丢人的,但河鳗加黄酒闹了这么一出后,他忽然就释然了。

方锐自命不是什么特别有行动力的人,不过是挨打会痛,痛到了会跑而已。但人类就是比较贱,痛完了必须得回味一下吸取教训总结经验下次再来。林敬言这坑他摔得实在太狠,都吓得一路连滚带爬丢盔弃甲从北京逃回来杭州了,根本顾不上回头看爆炸。而如今痛定思痛,倾诉完毕,才觉得既然爬出来了也就算了,真心没有必要为了一根木木放弃整个森林。人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不会踏入同一个坑的这点自信方锐还是有的。

所以一切都是注定。不吃完油条怎么开始喝粥,不路过武汉怎么抵达广州。他必然会在观音庙前碰到叶修,在这天时地利人和中继续他的音乐生涯,直到契机来临,他才可以重整旗鼓,收拾行装,回到他那风云变化气象万千的北京去。

真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啊!心诚则灵!

不过说起河鳗配黄酒,方锐又想起叶修说还想吃这茬来。之前方妈妈准备的兔肉走地鸡之类在客栈里也很受欢迎,方锐打电话回去一问,果然今年养了些比利时肉兔,说喜欢吃再回来抓。

方锐这么跟叶修一说,叶修大为感激,表示可以开车送方锐荣归故里,顺便把鸡鸭鱼肉们拖回来。刚好赶上这天店里没什么事情也没啥要补货的,方锐跟方妈妈打了声招呼,第二天一早俩人就开着小金杯上路了。

小金杯的空调老早就坏掉了,还好两人出门早,又不是公共假日,往乡下的国道上没什么车,速度上去了,小风呼呼刮进来,撩得耳边碎发窸窸窣窣,十分惬意。

一惬意人就比较放松,一放松就气氛很好。气氛很好就可以做些气氛不好的时候不能做的事情。

比如说,辞职。

方锐说,“叶神开车累不累啊?”

叶修说,“还行吧,怎么了?”

方锐说,“我可能唱完这个月就不唱了。”

叶修说,“家里给你走路子可以做公务员了?”

方锐说,“不不不……准备回北京去。”

叶修沉默片刻,说,“哦,不怕你那胳膊上的林敬言和腰上的吴羽策了?”

方锐惊呆了。

叶修说,“你不用担心,我谁也没说。沐橙听到看到了一点,我帮你编过去了。”

方锐说,“啊……”

叶修说,“你家里人不知道吧。”

方锐说,“不知道。”

叶修说,“以后当心一点,不要在家喝酒了。”

 

 

10

方锐一时也是心乱如麻,吹面不寒的杨柳风也不怡人了,满脑子都是悔恨干嘛非要喝黄酒。

他确实是已经不怕林敬言和吴羽策了。

他也确实怕方妈妈知道。

就这么一个儿子呢。

可这叶修是几个意思……电光火石,白云苍狗,方锐说,“那你家里人,也不知道吧。”

叶修有点措手不及的样子,方锐补充说,“苏妹子不知道吧。”

看来是猜中了,叶修半天没有说话,最后还是回答,“不知道。”

方锐说,“跟她有关系?”

叶修说,“她哥哥。”

方锐说,“他现在人呢。”

叶修说,“去世了。”

叶修又说,“他也不知道。”

叶修还说,“你他妈真是……”

这时车已经到了收费站,叶修按键取卡,特别白皙修长漂亮的左手抽出磁卡递方锐手里示意他收着。

方锐说,“你希望我留在杭州?”

叶修说,“是。”

方锐说,“你早在北京就见过我?”

叶修说,“是。”

方锐说,“一看到我就认出来了?”

叶修说,“是。”

方锐都笑了,笑完说,“有意思吗?”

叶修回答,“有过意思的。”

接下来全程就没有人说话了。方锐给安静得发毛,抬手开了电台。结果电台里好死不死在放什么老歌回顾,正好播着小芳。

方锐想,一个个都这么的,长得好看又不善良。

就剩下他,村里小伙小方,白有一双真诚的大眼睛,白粗又长。

方锐掰车门,“我要下车。”

叶修打方向盘踩刹车,停在路边。

方锐没有再看他一眼,也没有停留,推开车门,头也不回地向家里走去。走了不远,身后叶修车子跟了上来,方锐只得停下来看着他。

叶修说,“苏沐橙的哥哥去世得很早,非常早,到死都不知道。”

方锐说,“嗯。”

叶修说,“我所有的词,都是为他写的。”

方锐看着他。

叶修说,“后来我就写不出来了。我走出来了。”

方锐说,“你需要新的走不出来的灵感是吗?

叶修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然后说,“不是。”

方锐说,“不管你需要什么,我都不想给了。随便吧。”

叶修说,“一定要去北京吗。”

方锐说,“一定。反正我现在什么都不怕谁都不怕了。”

 

 

尾声

方锐这次辞职比上一次还简单潦草,而最伤心的是方妈妈。这一年没考上下一年考嘛,公务员年年都招的,怎么这么灰心丧气,又要去北京,去了什么时候回来哦。

方锐当时抱着只毛球般的兔子,觉得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快乐。

所以现在他也是个有秘密的男人了。

而为了叶修所保守的秘密,苏沐橙给他办的散伙饭方锐还是去了。

于是客栈当晚歇业,大家纷纷祝方锐北上顺利。方锐特别配合,说,“要不要我最后给大家演唱一遍我的代表作young and beautiful?”

众人起哄,“快快快!”

方锐就在包荣兴的伴奏下特别严肃认真投入地唱了遍,唱完也差不多该散场,叶修送方锐出门。

路上叶修说,“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一声。”

方锐说,“必须的。”

叶修又递给他一张纸片,“我拿young and beautiful写了版词,你看看。要是签了个好公司,可以让他们帮你买版权。”

方锐接过,就着路灯一看,真是一页完整漂亮的歌词,底下署了叶秋的名字。他说,“好啊。”

叶修说,“那我回去了?”

方锐说,“再见。”

他看着叶修远去的背影,想起来那天在观音庙外。叶修逆着光线,对他微微一笑。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可是这一路啊。娇嗔有余,那也也要有爱恨嗔痴贪恋狂的对象,凶狠不足,人间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哪一样不是猛于虎,哪一样不是苦厄,哪一样有何人来度?

I've seen the world

Done it all, had my cake now

方锐掏出那张纸片,最后看一眼叶秋那两个大字,三下两下撕碎,抛散在了夜风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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