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东边我的美人儿,西边黄河流

[双鬼]Joy

1

这是一个和任何深夜都没有区别的深夜。夏天堪堪停留而秋天尚未来临,成都平原的上空一如既往地看不到星星,只有在城市的霓虹灯海辉映中泛着赤潮般微微带紫的红的浓云。

李轩满心疲惫,精疲力竭。酒吧一条街上的车道堵得一塌糊涂,灯影幢幢悉数倒映在缓慢而浑浊的河水里,出租车司机操着一口川普,说什么也不肯往前开了。他只得作罢,拎着电脑走完剩下那八百米。

这个客户前身是三线建设时期布局到西部热土的军工企业,财大气粗,系统和报表都透着种热血荒蛮之气,沟通风格也是说一不二,豪迈万分。李轩拿到这个客户不容易,维护得更不容易。但这年头请乙方住香格里拉的甲方真心不可多得,每年寄出来的张飞牛肉也没有少了这帮小兄弟的,审计结束往往还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地招待哥儿几个爬个青城山看个大熊猫之类的……总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年来成都住上两三个月挺好的,客户要气吞万里如虎,那就随他气吞万里如虎吧。

今天李轩就又被呼来喝去车来菜去好多轮,轮得他一点脾气也没有丝毫不反抗地躺下来享受,享受到后来只剩下一腔心累。自己心累不算完,还要好言好语安抚手下几只小朋友。这几只小朋友也是他含辛茹苦拉扯大的,虽然普遍依然不是很自信,但好歹拉出来也能独当一面地打一打。今天却是惨烈地直接全体被揍趴下了,人人夷为平地,个个体无完肤。李轩顺毛完这个撸那个,勉勉强强稳定住了军心,一看下礼拜客户去海螺沟团队建设三天,今天又是礼拜五,遂大手一挥让小朋友们欢度周末去了。

没办法,他是带队伍的人,要负起责任来。

负起责任的后果就是一路赶工到这个点,完全什么都吃不下,怕低血糖才喝了罐冰可乐,此刻简直累得万念俱灰,恨不能抱着电脑来个李轩投江。

说起来哪里的江里有个金牛来着……老子金牛座,注定要俯首甘为孺子牛,注定操劳……这是命,得认!

李轩正在这自怨自艾胡思乱想呢,酒店沉重华丽的玻璃门扉已在眼前。他抬手推门,而大堂长沙发上的一位青年正恰如其分地抬起头来。

青年有一张五官组合恰到好处堪称美丽的面孔,抬眸的瞬间看得到眼下一颗隐约的泪痣,而他的皮肤有这个常年湿漉漉不见阳光照射的盆地中司空见惯的细腻白皙,肢体纤瘦而颀长,坐在那里有种不自觉地惫懒。

这么晚了也是该累了。

而食色性也,李轩觉得,这个晚上他终于开始饿了。

 

 

2

一切都这么恰如其分,可惜青年的视线只在李轩脸上停留了那么半秒钟一秒钟就移开了。多半在等人。

李轩稍微评估了下自己的体力精力外形,估算一下投入产出比,又脑补片刻自己对客户实施惨无人道的殴打的美好场面转换下心情,果断向青年走去。

说到底他也这把年纪了,虽然工作太忙不是时时有机会锻炼实践出真知但也不至于什么都不懂。不就是搭个讪嘛怕毛啊。再山下的女人啊不男人是老虎他能凶残过傻逼甲方吗。

总之,在这个平凡的深夜,李轩怀着不平凡的心思,向青年走了过去。

青年抬头看着他。

李轩说,“等人?”

青年说,“等车。”

李轩说,“这个点叫不到的,前面酒吧一条街堵死了,车子不肯进来。”

青年说,“哦?”

李轩说,“主要现在基本都是第一摊结束转场去第二摊,要么去大堂吧坐坐我请你喝一杯?”

青年笑起来。近看他的脸倒是没有第一眼那么明艳得雌雄莫辨,眉宇轮廓还是挺英气勃勃的。李轩手心里汗都下来了,听见青年说,“我刚收工有点累。”

李轩心里打个突说什么情况这个时候在酒店刚收工,嘴上轻描淡写道,“这么巧?我也刚收工有点累。”

这时旁边有人过来,“吴女士?”

李轩顺着青年视线回头,是个小伙,背上背了个双肩包手里还夹着三脚架。小伙说,“小周把车开过来了,走?”

原来等车是这个意思。李轩还没来得及作出决定是要求交换微信还是撕张便签留号码,只见青年又抬眸掠他一眼,说,“碰到个朋友,你们先走吧。”

小伙哦一声,又辛苦了好好休息回头再商量地说了几句才走。

这大堂吧喝一杯当然是个心照不宣的借口。一人一杯霞多丽下肚聊聊天各自稍微熟悉一下李轩就带了青年回房间。

他是累了,也确实累劲过去感到了生理意义上的有点饿,不过出来混迟早要还,李轩相信人品守恒,于是勤勤恳恳尽职尽责,最后双双睡过去的时候他觉得青年还是比较心满意足的。

李轩早上醒来时房间里是漆黑一片,遮光帘拉得严严实实,就浴室漏出来一道光,还有水声。过了一会儿水声停了,又过了一会儿青年走出来,衣服已经穿好了。

李轩说,“早啊。”

青年说,“早。”

李轩说,“昨晚睡得好吗?”

这话就看人怎么接了,当问候也行当调戏也行。青年不咸不淡回答,“还行。”

见他醒了,青年过去把遮光帘打开。天光已经大亮,这么投进室内显得青年的身形轮廓鲜明而遗世,颇有些我欲乘风归去的意思。青年说,“我先走了?”

李轩说,“嗯。”

青年出门后李轩才感觉到一阵阵的空虚,各种意义上的,又缓了半天爬起来,一看时间早饭结束了,决定拿钱包穿过合江亭绿地去对面居民小区里找苍蝇馆子吃饭。拿着钱包才发现,昨晚那司机给他的发票是张白纸。难怪态度这么横啊,弄半天是套牌车。

李轩捏着白纸,看着房间里一点也没有留下青年的痕迹,和这张白纸一样,心里有点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惆怅。

 

 

3

不过现代社会就是节奏快又有很多解决方案,比如金钱买不到爱情与幸福带能买到特别好的替代品。李轩拿这张白发票填了遗失证明,而从海螺沟回来的客户更加干劲十足,他很快就被迫在紧凑的工作中忘记了那些惆怅。

说实在的青年真是非常优秀的拍档,身体雪白修长,酒精和情绪催化下泛着层盈盈的粉色的水光,该给反馈时给反馈,正面的负面的都有,总之就是,很配合,不矫情。

最后李轩按着他的小腹,前胸汗津津地贴住他的后背,这是个禁锢而带着点强制意味的姿态,他看着青年的发尾汗湿贴在他纤细的脖颈,莫名其妙就生出了些有点忧伤的怜惜,于是轻轻弯下去让一个吻如霏霏雨雪落在青年的颈后,带来一阵令人脊背发麻的紧缩。令人丢盔弃甲的紧缩。

青年的皮肤在情热中倒是火烫。只是结束后他看着李轩,又恢复了那种蓦然抬头时刻的冷淡。而李轩也就停住了打算描摹他眉眼轮廓的手指。这样的爱抚太过亲密甜美,也许并不合适。

类似他在窗前如练的晨光里转过头来,好像什么都结束了又像什么都没发生。

下地的日常基本就那样,来的时候衣冠禽兽,走的时候禽兽不如,每天就是加班加班加班,轮流买饭买咖啡,哪天忙里偷闲厕所上看本故事会都是丰富精神文化生活。能修个半天假那简直是帝王级的享受。上次小朋友们抛下李轩鸟兽散,心里还是记着这位厚道MIC的好,这不,礼拜天各自领了点活,非让李轩下午出去走走。

李轩感动坏了,就说人品守恒吧,十分不放心老母鸡般叮嘱了一番,陪着吃了午饭坐到两点多,才一狠心要做回浪子,抛下一队嗷嗷待哺的小弟出去过周末。

出了门才感觉有点寂寞,主要这个点了基本上有安排的都有安排了,没安排的那也是有原因才没安排而这个原因李轩觉得自己应该是不能接受的。转回去加班为免辜负小弟们的拳拳之心,李轩囧着在酒店楼下的豪车门店前思索片刻,决定还是假装是个傻游客,去著名景点们走走。

吸取上次打到套牌车的经验教训,李轩查了个线路,坐上公交车就往宽窄巷子去了。今天十分天公作美,竟然有太阳。周末的公交车空荡荡的,李轩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看着外面的乔木叶面边缘开始变黄。空气里那种无所不在的湿润也在微妙的收敛。这一切都是恒温的,不知今夕何夕的室内所无法察觉的。人啊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李轩自嘲,伤春悲秋,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下了公交车走几步就到了宽窄巷子入口,只见那入口堵得密密麻麻,都是看热闹的人民群众,人民群众头顶露出来反光板和摇臂之类的器材。

这是在拍戏?李轩也有看热闹这个接地气的爱好,加上另一个入口他还不怎么认识路,凑过去一看,是在拍类似旅游宣传片的东西,而反光板边面无表情听导演讲戏的……

可不就是那位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的男青年。

而青年察觉了他的视线,目光冷涔涔就看了过来。

 

 

4

李轩点点头作为打招呼。青年也动作很小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保姆车上下来个妹子,这下围观人群才哗然起来。是某个小花旦,荧幕形象妖冶不可方物,看真人倒是挺随和的。

李轩大概看明白了,花旦来成都旅游,青年饰演卖熊猫周边的店员。

群众演员嘛,戏份三下两下拍完了。围观的焦点都在花旦身上,青年轻轻松松就混出人群站在了李轩旁边。

白昼的他看起来倒是温和了不少,冷冰冰的感觉收敛起来,就那种隐隐的困倦疲乏还在。

李轩说,“好巧。”

青年说,“是啊,好巧。”

李轩说,“待会有安排吗?请你喝一杯?”

青年说,“好啊,窄巷子中间有个星巴克,我们过去吧?”

于是两人并肩往深处走。游客都看花旦去了,稍走两步就空落落的,脚下是坚硬光滑的青石板,两侧的矮墙上垂下来藤蔓,而藤蔓上盛开着紫色的细碎的花。

这真是个不错的,简直像天意在暗示什么的契机。李轩说,“我叫李轩。”

青年说,“吴羽策。”

李轩说,“你是演员?”

吴羽策说,“模特,偶尔经纪人给介绍拍戏的活。”

李轩说,“哦,之前那次是拍摄?”

吴羽策说,“嗯。”

李轩说,“我是过来出差。公司在上海。”

吴羽策说,“经常来吗?”

李轩说,“长差,一次要带很久。”

说话间已经到了。这间星巴克藏在一个四合院里,不知是清末还是明初时代留下的建筑,飞檐斗拱,又带着些潮湿阴冷的地区所特有的幽深感。

吴羽策喝黑咖啡,李轩喝拿铁,聊得有一搭没一搭。主要吴羽策不是那种特别能让话题继续下去的类型,说话特别就事论事,李轩得不停重新起头。

小圆桌空间紧凑,吴羽策坐在高脚椅上,一条腿弯着,另一条腿笔笔直踩到地面,看得李轩有点心虚。他跟吴羽策差不多高,但比例问题,真像他这么扎扎实实地坐着可没这个效果。

所以人家是模特呀。李轩边悻悻边觉得吴羽策真是养眼得很敬业。

不过我见青山多妩媚,敢问青山见我当如是?男子汉大丈夫,要问就问嘛。李轩说,“小吴。”

吴羽策嗯一声。

李轩伸手,虚虚环在吴羽策拢着咖啡杯的手指上。提问也不一定要说出口,肢体语言也是一种语言。

吴羽策挑眉,过了会,他的手指手指灵活而轻巧地翻转,轻轻反握住了李轩的手。

一切尽在不言中,那就索性不要废话了。

这次双方体力都比较好,简直淋漓尽致,李轩每每觉得适可而止,又转念一想管他呢人生得意须尽欢。

与尔同消万古愁,这么昏天黑地折腾完,外面天已经黑漆漆一片。李轩平躺在床上,一手揽着吴羽策,不自觉地就在撩猫一样地撩着他软软碎碎的发尾。吴羽策明显也是餍餍的,趴在他怀里不太想动弹的样子,随他撩。

撩着撩着李轩想起什么,“饿不饿?”

只见吴羽策立刻从他身上支起身来,眼睛特别亮,特别郑重地点了点头。

 

 

5

李轩着实犹豫了片刻。世界上的餐厅大体分为两种,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一种就是吃吃吃。按道理这种情况还是去那种环境光鲜服务雅致的场合比较合适,食物不是重点,但看着吴羽策亮晶晶的眼睛,他想大概跟吴羽策在一起就是不应该走寻常路吧。

于是李轩就带着吴羽策去了自己无意中发掘的苍蝇馆子。这馆子开在江那边的小区里,层高很低,桌子很破,老板娘兼收银嗓门很大,还养了条毛茸茸常年穿蜜蜂款式小外套的中华田园犬。其实非说味道多么惊为天人那真是也不至于,就是普通的家常菜而已。只是李轩常年吃加班盒饭出差盒饭,那天又是凄风苦雨气流颠簸地落在双流,实在吃不下客房服务,跑来吃上一顿热腾腾的哨子豆腐盖浇饭感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从此就爱上了此馆。

看吴羽策的样子也不像特别会照顾自己衣食住行的类型。换位思考一下,李轩觉得他也会喜欢的。

虽然吴羽策从面孔到气质都和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氛非常格格不入就是了。

两人刚走进去田园犬就乐颠颠跑过来,跟着李轩走到餐桌边,又随着两人坐下的动作蹲下。晚上其实有点凉,小小热烘烘一团蹲在脚边还挺舒服。

吴羽策说,“小朋友很喜欢你啊。”

李轩说,“我经常分排骨什么的给它吃。”

吴羽策笑笑,伸手去捏了捏田园犬垂下的耳朵,田园犬很是亲昵地转头拿鼻尖蹭着他的手心。李轩说,“马上吃饭啦。”

吴羽策说,“先点菜嘛,点完菜我去洗手。”

说完他又抬头对李轩笑一下。不知是不是他平时冷淡疲乏的表情太多,只要一笑,吴羽策的面孔就会变得特别生动,观之可亲,连眼下的泪痣都平添几分可爱。特别可爱,可爱得李轩察觉的时候,已经伸手上去摸了摸。这下就成了吴羽策摸田园犬,李轩摸吴羽策。

吴羽策明显始料未及,呆在那里,李轩也是动作一滞,如梦初醒,一下接着摸也不是烫手一般缩回去也不是,最后讪讪把手放下,说,“我以为你脸上有东西。”

吴羽策含含混混应一声,说,“我去洗手。”

他起身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说,“帮我点个回锅肉。”

最后这顿饭吃得还算身心愉悦。田园犬也心满意足地获得了吴羽策不吃的回锅肉肥肉部分。等走出饭馆,已经又是这个城市开启夜晚那一面的时刻。

吴羽策说,“你说这第一摊刚开始,好不好打车?”

李轩明白这是在调侃两人初遇时自己的搭讪词,吃饭时就发现了,小吴同志冷冷的,偶尔还会迸发点冷冷的幽默,便打了个哈哈,“应该还行吧!”

吴羽策说,“算了,在合江亭那边有我回家很方便的公交车。”

两人又一起往来的方向走,走着走着吴羽策打了个喷嚏,李轩说,“冷?”

吴羽策说,“有点。”

李轩说,“回我房间拿件衣服吧。”

吴羽策说,“恩?”

李轩说,“下次还我就行。”

吴羽策这时侧头看了李轩一眼,神色里带着你知我知的似笑非笑。这是个已经很直白的后会有期的邀约。李轩又觉得自己手心里捏了一层汗。

然后他听见吴羽策说,“好啊,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吧。”

 

 

6

于是李轩和吴羽策交换了微信。

李轩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十分无聊,基本啥也没有,光用来关心小弟们的精神状态和给亲戚朋友同事客户点赞。点进去一看吴羽策的朋友圈,比他还要无聊,既不晒吃也不晒穿,偶尔一两张看不出所以然的照片,配文不是“。”就是“……”,拍个猫和狗算信息量比较大的更新了。

比如最新一张,就是拍的苍蝇馆子田园犬。小朋友的侧脸看着还挺清秀,标志性的黄眉毛露出了一点点,配着它那件萌萌蜜蜂小外套别提多称了。

吃了这么多次都拍不出这种照片。李轩握着手机看了半天,心想果然生活不缺乏萌物,缺乏的是发现萌物的眼睛或者摄像头啊。

吴羽策过了两天把外套还了回来。还是个雨天,他胳膊上挂着长柄伞,手里捧着装外套的纸袋等在酒店楼下,看着形销骨立的。

昔往我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成都当然是个温暖而不常见雪的城市,可青山本不老,因雪白头,李轩加紧几步走上去,说,“等很久了?”

吴羽策说,“也没有。”

然后他把纸袋换了个手,腾出手来摸了摸李轩的肩膀后半,“你真不会打伞。”

当晚送走吴羽策后李轩发现他在等待的间隙又发了照片,是对岸那长长一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总之他们就这样有来有往了起来。李轩已经很忙了,吴羽策似乎更忙。李轩和他说什么他会有反馈,但反馈来得永远很慢。偶尔很快回复的一次两次李轩都担心点开来一看是“恭喜您中奖啦”的盗号信息。

而且吴羽策作为模特似乎不是很得志。他什么都肯接,本地杂志的拍摄,公司路演的站台,甚至婚礼工作人员,比较起来给花旦配戏已经是很正常的活了。有次李轩被他约在火锅店,进去一看吴羽策正在台上给表演峨眉派茶道的妹子递道具呢。

李轩一时有点百感交集,他觉得吴羽策应该去做点什么更好的,他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闹哄哄油腻腻的场合中。可什么才叫更好的呢?难道他这样西装革履地被呼来喝去的就叫更好的了吗?

人世间哪有什么好与坏,不过是适合与不适合。但吴羽策这样真的适合他吗?

这根本没有办法从那些视角独特的照片和“。”与“……”中判断。而且判断出来又如何。本来就是萍水相逢,相濡以器官以体液,相濡以沫都不如相忘于江湖,白头青山不改,迢迢绿水长流,后会有期与无期,都是一念之差。

这点分寸李轩还是有的。

吴羽策下台卸妆出来,李轩就地请他吃了个火锅。虽说饱暖思淫欲,这一顿吃得实在太过头,吴羽策又很认真跟李轩科普,一会儿推荐这个一会儿推荐那个,最后回到酒店房间的时候,李轩感到了久违的撑不能动。

 

 

7

这个怂李轩本不想认,事关尊严呐,但看一眼吴羽策的状态,小吴同志已经在那边一阵阵犯困,不知道是也吃太饱了还是搬道具累的。反正吃饭的时候他撩着撩着鹅肠手就是一松,一问原来长柄壶太重,拇指有点扭到了。于是他和和气气跟吴羽策一商量,当晚两人各自抱着枕头睡过去了。

早上起来李轩本来还有点想法,一看时间也不算早,想一想给了吴羽策一个早安吻自己出了门。一出门在大堂碰到了小弟甲李迅,一看见他李轩心里就咯噔一下。这人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八卦,有点小喇叭的意思,此时此刻正一脸你懂的,李轩振作下精神,挺矜持地打了打招呼。

李迅说,“昨晚那小哥,谁啊?“

李轩说,“哪个?”

李迅说,“高高瘦瘦白白跟你回房间那个。”

李轩说,“哦,我表弟,路过成都来借住一晚上。”

李迅说,“你们兄弟俩长得不大像啊。”

李轩说,“哪里不像了,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

这一次算是混过去了,李轩想想自己以前是有点不够谨慎,大家都住一起呢,看见了影响不好,于是委婉向吴羽策表示了希望换个场地的意思。

吴羽策想了想,说,“那去我家吧。”

李轩有些受宠若惊。他意思是找家别的酒店,断断没想到入幕之宾那一层去。吴羽策家在郊区,貌似是个高新科技园的配套设施,马路上空荡荡的碰到个人都要惊喜一下你也是人类啊那种,李轩想起来有时候他连夜赶回家,不禁有些内疚。

内疚过了自然要投桃报李。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完,李轩才有心思观察下小吴同志的生存状况。房子是个小两室两厅,装修很简单也很新,估计是买了不久,陈设不多,典型文艺男单身青年的房间。也难怪他什么都肯接,模特又没有固定收入,还贷压力摆在这里呢,能赚一点是一点了。

李轩想起来旁边是个高新科技园,建议道,“你可以租一间卧室出去贴贴房贷啊。这边应该挺好租的。”

吴羽策让他翻来覆去弄得迷迷糊糊的,发出声特别柔软的鼻音表示听到了。李轩摸了摸他的头算顺毛,想想这客户高层变动,两派斗得不可开交,都想着拿审计结果当枪呢,自己夹在中间都要精神分裂了,还有空来关心人家的还贷压力,也是醉了。他又问,“你家有什么吃的?”

吴羽策正埋头在他肩膀上呢,说话的气息拂得他痒丝丝的,“你饿了?”

情况最后演变成李轩煮水饺吴羽策围观。吴羽策家总共就一个饭碗一个汤碗一个平底盘,李轩无奈,问了他要吃汤水饺,自己拿平底盘吃拌水饺。

吃完吴羽策送李轩去公交车站,说这荒山野岭难得有空车,有也是黑车,怕李轩给欺负了。李轩本来想说谁欺负谁啊又想起来自己还是让黑车欺负过,遂乖乖上车。

回酒店路上李轩接到PIC冯宪君电话,说之前输给永安明华的客户时隔数年终于又给抢回来了,只是当时跟过这个客户的走的走调的调,就李轩还正值当打,让他即日回上海一趟。

 

 

8

君要臣死臣facebook,何况只是回去一趟。李轩连夜交代了这几天的安排,叮嘱几个小弟千万沉住气,没把握的事情打电话来问,定了第二天早班飞机回上海。李轩落地先去公司报道。冯宪君人逢喜事精神爽,对李轩也特别和气,说这几天就麻烦帮着理理,有什么要求和困难尽管说云云。

外部沟通大家都是牛鬼蛇神各显神通使尽浑身解数,回来内部交流自然顺顺畅畅。李轩也没别的心思,反正好的坏的都不是他的,心情分外轻松。分外轻松的一上午会结束,他一看手机,收到了吴羽策的微信。

李轩划开一看,吴羽策说,“你围巾落我这里了。”

隔了大概一个小时,吴羽策又说,“我晚上没什么事情,帮你拿过来吧。”

李轩赶紧回他消息,“我回上海了。”

以吴羽策的节奏估计要晚上没事情的时候才收得到回复,李轩收手机下楼,路过楼下星巴克时一个大眼睛小伙看到他有点意外的样子,然后对他眨了眨眼睛。

李轩想起来了,这是第一次见到吴羽策时叫他吴女士的那位,只是现在两人都正装笔挺领带衬衫配好,认是认出来了,双双看着都有点违和。他停步对小伙打了个招呼,小伙说,“过来出差啊?”

李轩说,“不不,就在这里上班……你呢,过来出差?”

小伙说,“过来面试。我是方锐。”

李轩说,“李轩。”

方锐说,“我来面楼上勤德,没这么巧的事吧?”

李轩说,“什么部门?”

方锐说,“咨询。”

李轩说,“哦,我勤德审计的,咨询那边也认识几个人,要不要帮你问问?”

方锐笑笑说,“不用啦。”

两人又闲扯几句,最后方锐说,“吴女士那网站怎么样了?”

李轩说,“啊?”

方锐说,“我一毕业就没再碰过dreamviewer,帮他架那高大上网站心里实在没谱啊。现在怎么样了,一切正常吧?”

李轩含糊道,“挺好的。”

方锐说,“流量呢?我们之前拍的照片用上没?”

李轩说,“很满意。”

方锐说,“那就好。下次我回成都一起出来玩啊。”

李轩说,“好好好。”

就这么混过去,李轩走出几步,又掏手机开微信点进去吴羽策名字,拿他注册的邮箱一搜果然出来个网站。题头的漂亮logo勉强认出来踏破虚空四个字,李轩再仔细一看,这是个独立摄影工作室的站点,刚刚起步的样子。

看站长介绍,不是吴羽策又是谁。

李轩一下有点震惊,真没想到吴羽策还有这第二职业,不不不,哪个是他第一职业还不一定呢。

怎么从来没见他提过。

不过换个角度,吴羽策为什么要跟他李轩提?他李轩算得上吴羽策的什么人?

这下更说得通了,吴羽策为什么这么忙,这么需要钱,房子为什么空着一间。是冲洗照片的暗房啊。

李轩正翻看着吴羽策的作品,他的微信又进来了,“哦,那我先收着。”

没有类似于“怎么不提前说一声”的埋怨,简直能脑补出他面无表情打字的样子。李轩本来还有些愧疚,现在看来其实也毫无必要。

吴羽策又算得上李轩的什么人呢。

 

 

9

这一趟在上海呆了五天,李轩回去的时候一数通话记录里的小弟来电,感到了熟悉的只在程度上有所加重的心累。知道你们顶不住,不知道你们这么顶不住啊。

一进客户办公室才发现还真不是小朋友们的错,整个气氛就不对劲。李轩找李迅问了问,原来派系斗争终于到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时刻,就在他出去这几天军工派系的中流砥柱被干掉了,如今军工派和社会资本派两边都虎视眈眈在找下一颗弃子呢。这非常时刻乙方夹在中间别提多难做人。

李轩闻言也是只能一声叹息,说,“尽好本分吧。”

冯宪君叫他回去其实也有点十二道金字牌急调回朝的意思。这失而复得的客户最早的MIC是叶修。叶修是谁,李轩这一辈被他虐着长大的,算得上业内传奇,可他接福万生化接到一路吊销执照,整个上海所人心惶惶,李轩手头握着硕果仅存的几个重工行业项目,将在外君令有所不授,总归要找点借口敲打安抚一番。

说是这么说,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讲来讲去没点实质性的东西。叶修出事,所里保他了吗?

这话当然不能跟队伍说,说出来人心就散了。李轩又配合李迅说了说八卦,赶了赶自己出去这几天落下的进度,终于有时间精力想起还有吴羽策这么号人物和拿围巾这么一茬来。

就是今天天色已晚,为免急色,还是明天再说吧。

李轩就这么心事重重地回了酒店,然后在酒店楼下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吴羽策。

准确说,是吴羽策的巨幅海报。

李轩呆住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细细把海报观察一番。原来是豪车经销商的宣传,香车美人本来挺正常,可惜这美人的千姿百态他都见过,猛然来这么一下有够惊悚。

海报吴羽策穿了套精致的西装。

海报吴羽策额前的刘海肯定重新修过。

海报吴羽策脸上标志性的泪痣还给PS掉了。

海报吴羽策一副冰肌雪骨自清凉无汗的冷酷表情。

时值隆冬江边寒风料峭,李轩整个人都被冷到了。冷到了就算了,仔细观察一番,这豪车门店里还有吴羽策的等身展板。

还不止一个。

不愧是天府之国,这飘逸的意识,这清奇的装备,这风骚的走位……你们还想不想卖车了!

李轩实在被囧得太厉害,注视良久,久得保安小哥都过来一探究竟了,他才继续拖着行李箱回房间。

受到这么大的精神冲击李轩觉得不能忍,当机立断给吴羽策发微信,室内外温差大手指血液涌动不灵活,还发的语音,“我在成都了,什么时候有空?”

吴羽策很快也回了段语音,“最近都比较空,你可以有空的时候来这里找我。”

附上一串地址,李轩搜索一记,是个老厂区改造的创意园区。

正看着具体方位呢吴羽策又追加一段语音,“你的围巾我拿过去。”

吴羽策咬字其实不是非常标准和清楚,比如这个你就发成了里,李轩回想起楼下的霸道总裁吴羽策,握着手机笑了半天,笑完又觉得有点空空的。

关于吴羽策,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了。可他又无法知道更多了。

 

 

10

李轩按图索骥找到地方,果然是踏破虚空工作室的实体办公地点。进门先看见的还是个大学生模样的陌生小哥,李轩愣一下,这时吴羽策从里间出来了,看到他,说,“晚上好啊。”

李轩说,“晚上好。”

吴羽策说,“这是李轩,这是盖才捷,还在学校念书,过来实习帮点忙。”

盖才捷挺酷地对李轩颔首作为打招呼,说自己晚上还有学校社团活动,给吴羽策和李轩定了盒饭就走了。吴羽策里里外外忙东忙西的不知道在干嘛,李轩就在外间貌似接待处的沙发上坐着东张西望打发时间,顺便等盒饭。

工作室装修和吴羽策家是一个路线的,简单粗暴得都成风格了,墙上挂着若干放大的照片,估计是吴羽策的作品。李轩说,“都不知道你开了摄影工作室啊?”

吴羽策说,“本来一直业余在拍拍照片,之前拍的一套汽车广告投放了跟我结了款,钱不少,顺势就开起来了。”

原来香格里拉楼下那巨幅海报和等身展板是这么回事。李轩说,“我好像看到那广告了……”

吴羽策装没听到。

李轩只好另起话题说,“买的办公室?租的?”

吴羽策说,“租的。”

李轩说,“那模特的活没法接了吧,摄影师好像时间还挺不自由的。”

吴羽策说,“有空的时候能接一下,没空就没办法了。”

李轩说,“现在工作室生意怎么样?”

吴羽策说,“还可以吧,最近良辰吉日多,接了不少婚礼跟拍。”

说完他还顺手递一本册子给李轩,李轩接过一看原来是婚礼纪念册,翻开来是跟拍的从迎亲到仪式结束的全程。到最后一页是新郎新娘最后送客时相视一笑的抓拍,配词曰谨以此书祝方明华与莫小慧百年好合。整个册子内容当然没什么新意,婚礼不就是那套嘛,但视角和选材都很特别,有那么点让人又相信爱情了的意思。李轩说,“这套图片真好。”

吴羽策说,“朋友介绍的,新郎新娘形象都特别好,也配合。我准备问问客户意思,要是愿意就给他们免单,再挂到我网站上去当样片。”

李轩说,“应该宣传效果挺好的。”

吴羽策说,“是啊,婚礼跟拍这种活比较好,大家图吉利不怎么讲价,也客气,比一般公司剪彩学校活动什么的好多了。”

李轩囧,吴羽策做模特时固然什么都接,转职了摄影师怎么更加饥不择食,刚听他提起网站,又顺势问道,“你还有自己的网站?”

吴羽策说,“恩,工作室网站,朋友帮着搭的。”

他又递一张名片给李轩,“有时间可以去看看,给提点意见。”

李轩接过,设计又是和他网站一脉相承,上书踏破虚空工作室首席摄影师吴羽策,听他这口气都有点不好意思说自己早就碰到方锐上去暗搓搓围观过一圈了,只是听下来吴羽策虽然对他没有知无不言,主动提起来的事情倒都是言无不尽的,心中顿时涌起种迷之欣慰。

 

 

11

正迷之欣慰呢,小盖给叫的回锅肉饭和青椒肉丝饭到了。吴羽策拖过张折叠凳来当餐桌,一人一个饭盒开始吃。吃着吃着不知哪里飘来一阵妖风,卷起来若干票据之类,吴羽策赶紧放下筷子扑蝶状去捡,李轩眼疾手快抓住一张,定睛一看是某某家具公司给开的发票。他递还给吴羽策,只见吴羽策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个大牛皮纸信封,把这堆大大小小的纸片塞了进去。

李轩说,“这是什么?”

吴羽策说,“开工作室以来的支出,我留个底。”

李轩忍不住职业身份上头,说,“你不记账的?”

吴羽策有点茫然的样子,“我都留底了啊。”

李轩说,“那你知道你花了多少钱吗?”

吴羽策重复,“我留底了啊。”

李轩说,“那你知道你赚了多少吗?”

吴羽策说,“我有支付宝账单。”

李轩扶额,“吃完饭我帮你理一理。”

吴羽策说,“啊?”

李轩说,“我吃这口饭的,我帮你理一理。”

大概真是到了吴羽策完全不懂的神秘领域,他肃然起敬道,“你是会计吗?”

李轩说,“性质上有点类似吧。”

等吃完饭收拾好,李轩问吴羽策要过他珍藏的牛皮纸信封,把各种发票收据一一理平,又要过吴羽策手机看他支付宝账单,两厢整理对照,让吴羽策拿来个空白笔记本,正面翻给建了个简单的现金流量表,背面翻给建立了个简单的资产负债表。不看不要紧,吴羽策这小工作室竟然扣掉运营成本和人力成本还薄有结余,估计是对他饥不择食的回报。

这事儿吴羽策显然完全不在行,蹲在李轩旁边看得可认真了。李轩说,“你电脑拿过来,我顺便帮你传掉地税吧。”

吴羽策说,“什么?”

李轩说,“去地税帮你申报掉。”

吴羽策说,“申报什么?”

李轩连比划带解释的,吴羽策终于想起来注册的时候好像是有这么一茬,赶紧去把中小企业服务大厅发的纸袋刨了出来给李轩。李轩一看,申报软件安装盘连封口都没拆,顿时十分无语地转头看一眼吴羽策。

吴羽策特别不解地看着他。

李轩又打开公司资质一看,财务负责人是莫小慧,边想哪里见过这名字边腹诽还挺不负责任的都不教教吴羽策出事了怎么办。算了就当日行一善吧。

又是装软件又是演示怎么操作,一路干到深夜,李轩才总算建立了踏破虚空第一套财务体系和合理避税制度。他是仔仔细细跟吴羽策解释了,比带小弟还尽心尽力,呕心沥血,就不知道小吴同学听进去了多少。

金牛座啊,是命!

小吴同学还挺懂尊师重道这一套,看时间不早了,还张罗着送李轩出门顺便请他吃冒菜做宵夜。成都人民比较善于享受生活,这个点了冒菜摊头还是热热闹闹的,吃着吃着李轩想起来哪里见过莫小慧了,心里卧槽一声,说,“你们工作室财务负责人是你客户?”

吴羽策一听又是到了他的知识储备外,特别紧张道,“什么?”

李轩说,“莫小慧?”

吴羽策说,“怎么了?”

李轩说,“你就这么让你客户当你财务负责人了?”

吴羽策说,“哦……注册公司的时候问来问去谁也没有会计证……就方明华他老婆有……”大概看出李轩表情不虞,吴羽策赶紧补充,“方明华是我朋友的师兄,关系挺好的。”又补充,“就是周泽楷的师兄,你见过的……哦你没见过。是好朋友,我、他和方锐一起注册的公司,方锐你见过的。有没有印象?”

李轩回忆片刻,好像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听方锐提了那么一嘴小周。吴羽策问,“要紧吗?”

李轩犹豫一下。这帮他做了回账也就算了,以现在这个样子,好像在说多就有点介入过深狗拿耗子的嫌疑。于是他回答,“倒也不要紧,你记得自己每个月按时去网上申报一次就行。”

 

 

12

其实帮吴羽策做做账还挺放松的,因为客户越来越神经病了。

李轩职业生涯走到现在,确实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也深信人是可以培养的,要么以春风般的和煦温暖,要么以秋风般的残酷无情虽然李轩残酷无情的时刻也不多就是了。而现在这客户自己内部先精分,再把这精分淋漓尽致地发泄在审计团队身上,每每令一干小朋友无所适从。无所适从的小朋友只有来求李轩拍板,而李轩也逐渐感受到了力不从心。

关键是,他获得的支持也不多了。

冯宪君不是不知道这支团队在外孤军奋战,但他看问题的角度和李轩实在太不一样。又一次获得模棱两可的回复之后,李轩终于感觉顶不住,又实在不想在客户面前服软在团队面前丢人,随便找了个借口抛下小朋友出了门。

他出了门也没地儿去,坐着电梯到达办公楼最高一层,又顺着消防梯爬上了天台。

这成都的隆冬真心潮冷潮冷的,高层建筑风还大,吹得李轩就是一激灵,瞬间清醒了不少。清新之后极目楚天舒,又看到了那吴羽策的巨幅海报。

这海报投放在全城好几个地方,据说是覆盖整个西南中国的一次市场活动,难怪他说拿到了一大笔钱。

吴羽策。

他美丽而冰冷的搭档。在这个传说中年少的人消磨掉所有斗志与意气的城市里,他唯一的,仅有的一个工作关系以外的关系。

人和人之间有没有意外呢。所有人都拥有自己的方向,偶尔在这黑夜的,随机的江湖相逢,偶尔有讶异或者欢喜,然后又在转瞬或者一段时间后消失。可以被遗忘也可以被铭记,随便吧。

所以大家自求多福吧。

李轩摸出手机翻通讯录,找到了猎头的号码。时至年底,猎头表示机会还是挺多的帮他留意着。李轩又给几个同辈师兄弟朋友之类的打了招呼,感觉再冻下去就要感冒了,遂又顺着消防梯爬下去。

回了办公室,几个小弟挺紧张看着他,李轩想想觉得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强打精神笑道,“就这么几天了,大家坚持一下啊,完了我请你们回上海吃顿好的。”

勉勉强强又讲几个冷笑话活跃下气氛维持下士气,李轩又交代了今天就不加班了,到点解散队伍,自己往踏破虚空工作室去了。

吴羽策如今行踪挺固定的,也逐渐能接到些酒店菜单之类的活,不再那么形色匆匆,偶尔还能去客户公司附近等个李轩下班什么的,现在看到李轩来了,很自然道,“今天小盖不过来,我晚上也没别的活,出去逛逛吗?”

李轩想想好像一路过来是看到路上张灯结彩的,估计圣诞节快到了,只是今天实在是心情不好状态不佳,就说,“不了,有点累。”

大概是听他说有点累,晚上吴羽策比较积极主动,李轩扶着他的腰,看着他不是很熟练地小心翼翼地起起落落,在欣快中隐隐察觉到了离别时刻的诗句般克制的哀伤。

 

 

13

要说平时积攒人品果然是有好处的,又确实时值大家都在跳来跳去的传统旺季,李轩一放出意向,各路机会纷至沓来,挑花眼不至于,选择余地挺大是真的。最后基本上挑中个事少钱多离家近都沾一点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两边都很满意,也就到了签offer的阶段。

勤德这边,李轩是兢兢业业仁至义尽了,冯宪君要干嘛他就干嘛,最后出了审计报告,签字落笔,他竟然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

爱怎么样怎么样,爱怎么用怎么用吧。反正也不关老子的事了。

收起签字笔,李轩想起来踏破虚空上个月的账也不知道吴羽策做没做,做完也不知道他去报没报,大手一挥解散自由活动让小弟们下午爱干嘛干嘛去,晚上聚餐,自己去了踏破虚空工作室。

估计12月以来都是期末,小盖又不在,也是巧,吴羽策正对着电脑认认真真一笔笔往申报软件里填条目呢,李轩顿时十分欣慰,孺子可教啊。

吴羽策其实有点小近视,以前都带隐形的,现在不做模特了也没那么讲究了戴了副黑框眼镜,看着别提多专业多会计。李轩盯着他填了几条还都挺正确,总算放心了觉得可以交代了。上次忘记提前说,这次总算没有忘记。李轩说,“我过两天要回上海了。”

吴羽策边打字“办公费用”边说,“哦,什么时候走,什么时候回来?”

李轩说,“明天走,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吴羽策边输入金额边说,“嗯?”

李轩说,“我要跳槽了,可能一段时间都不会来成都了。”

吴羽策说,“哦。”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那祝你新工作一帆风顺。”

李轩说,“谢谢。”

吴羽策说,“我待会儿还要去给客户送样张,就不一起吃晚饭了。”

李轩说,“好啊,我晚上也有聚餐还要收拾行李来着。”

吴羽策说,“嗯。再见。”

李轩说,“再见。”

他走出工作室,最后回头看一眼吴羽策,他正摘下眼镜,拿手背擦了擦眼睛。

晚上聚餐时李轩也向团队宣布了自己要跳槽的消息,那自然是哭的哭笑的笑祝福的祝福。等第二天一早在机场集结,所有人才感觉到了尘埃落定的空洞与解脱。

尤其是对于李轩本人,这客户要如何,勤德要如何,成都要如何,都随便吧。

值机登记放行李系安全带,最后看一眼成都常年灰白的天空,李轩终于意识到了在这随便之后他所试图忘记,所不能随便的事情。

吴羽策。

吴羽策抬头看着他,对他说,那祝你新工作一帆风顺。

这时机舱内响起了温柔的关机提示,李轩摸手机长按关机键。

以他的立场,实在无法要求吴羽策更多。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逐渐将航站楼与整个成都抛在身后。

他没有对吴羽策说过我爱你,也没有对吴羽策许下过那些婚礼纪念册上烫金铭刻的承诺,他对吴羽策的所有了解都是旁侧敲击,这个城市的许多角落都充斥着吴羽策凝视的表情,而他对吴羽策仅有的凝视都没有脱离特定的场合。

飞机腾空而起,李轩感觉被一只无形的手按在椅背。

这样的感情与关系,是可以有所要求,有所期待,有所希冀的吗?

机舱内再次温柔响起遭遇气流颠簸,请将安全带扣好系紧。

……为什么不可以呢。

浓稠的雪白的雾气在舷窗外一团接一团地晃过。

他们所共同度过的时间,所共同经历的记忆。江湖虽大,可吴羽策只有一个,既然可以相忘于江湖,为什么不可以相爱,不可以相濡以沫?

绿水无忧因风皱面,青山不老为雪白头。而人之所以会患得患失会怀疑会受伤会流泪,无非也只是因为爱情。

是真的。这段爱情是存在着的。

吴羽策,我爱他。

 

 

14

李轩落地开机起身开微信一套动作一气呵成,手速简直达到了他人生的峰值,他发给吴羽策的消息也是字斟句酌,达到他人生沟通能力的峰值,“昨天说错了,我可以随时回来。只要你愿意。”

回复到得很快,快得简直像吴羽策被盗号了,“因对方账户设置原因,您暂时不能向他发消息。”

李轩愣住了。他按了重发,然后收到了同样的回复,“因对方账户设置原因,您暂时不能向他发消息。”

李轩又拨吴羽策电话,“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李轩不死心,再打,“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这大概就是拔剑四顾心茫然。他觉得爱情来临过停留过,可他所爱的人却已经用这种决绝的方式表达了拒绝。

但那又怎么样。

李轩跟李迅简单交代几句托付了行李,出机舱进到达层出关转出发层一路狂奔到买票柜台,“我要最早的一班上海到成都。”

柜台查了查,“先生我们今天上海到成都的票都售罄了,只有两个小时后的CA4504还剩余两张头等舱。但那是浦东到双……”

李轩说,“买。”

柜台都惊呆了,“先生我们现在在虹桥,这班航班是浦东起飞的!”

李轩说,“买。”

柜台说,“只有两个小时了!”

李轩说,“买!”

我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自怨自艾。

等我解决这些事情。

等我有空。

等我见到他。

等我把一切说开。

再去想。

迅速刷卡付款出票,李轩又左顾右盼,一个箭步上去一把抓住貌似值班经理的机场工作人员。

他尽量诚恳地说,“先生,我老婆马上要生了,今天只有一班航班从浦东走,只有两个小时了,如果你们现在有虹桥浦东调机航班的话,能不能让我坐一程?”

李轩就这样在舱门关闭前最后五分钟冲进了机舱,这还是那架因为送过团团圆圆去台湾而特别涂装过的熊猫飞机。一路气流颠簸请您不要惊慌落在双流,李轩出了到达口瞄一眼出租车等候处长长的人流,又狂奔追上即将出发的机场大巴,终于在暮色四合的时分到达了创意园。

李轩在创意园门口的肯德基稍微整理一下自己,确认可以见人,才向踏破虚空走去。进了门,只见盖才捷在对着电脑做后期。

李轩说,“小盖。吴羽策呢?”

盖才捷看到他挺意外的样子,“他去上海了——之前没和你说过?”

李轩说,“啊?”

盖才捷说,“他同学办回门宴,过去帮忙跟拍。”

 

 

15

李轩又赶十点钟的航班回了上海。

第二天下午他按照盖才捷给的消息去了半岛酒店,报了新郎名字宋晓,服务员指示他玫瑰厅,一进去果然看到了在准备器材的吴羽策。旁边方锐也在,还有个脸生的小伙估计就是只闻其名的周泽楷,大概是男方亲友团。

吴羽策看到他就是一呆,打个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带着李轩走到米色的帷幔后,不等他开口,李轩说,“请你不要拉黑我可以吗?

“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想和你保持联系。

“我想和你在一起。”

吴羽策明显愣住了,眨眨眼睛,说,“我没有拉黑你啊。”

李轩说,“那怎么没法给你发消息……”

吴羽策说,“我被卖A货的盗号,给封号了,正账号申诉呢。”

李轩说,“昨天给你打电话,你还关机……”

吴羽策说,“是不是上午打的?在飞机上。”

李轩一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听见吴羽策说,“你说你想和我在一起?”

李轩说,“是。我爱你,我非常想和你在一起。”

吴羽策说,“那你是做什么的?”

李轩说,“什么?”

吴羽策说,“你只是说过你跟会计类似,那你具体是做什么的?”

李轩顿时更加哭笑不得了,“我没说过?”

吴羽策说,“没有,你没怎么和我说过你自己的事情。”

李轩说,“我现在是财务。”

吴羽策点点头知道了的样子,然后说,“以后多跟我说说你的事情。”

李轩说,“好。”

吴羽策又想了想,说,“我查过了问过了,公司财务挂名要很亲近的人,明华嫂好像确实不太合适,你有会计师证吗?”

李轩拼命点头,“我有我有,我是注册会计师呢。”

吴羽策说,“太好了,你愿意我挂你的名字吗?”

李轩回答,“我愿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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